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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中西审美的具体方式

书籍名:《中西美学与文化精神》    作者: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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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西的审美方式具有各自的个性特色,主要从四个方面表现出来:一、在观照方式上,中国采取仰观俯察,远近往还的散点游目,西方运用的是选一最佳范围,典型地显示对象的焦点透视;二、在进行纵深观赏时,中国讲究品味和体悟,西方重视认识和定性;三、在审美过程中,中国要求主体虚心澄怀,去情去我以体会对象的神韵,西方主张主体通过放纵情欲而净化自己;四、在审美效果上中国要求主体在审美中提高自己,达到或趋向客体的境界,西方希望主体在主客的交流中,既突破自己的局限,又突破对象的局限,而达到一种主客都未曾有的境界。



第一节 观照方式:游目与焦点


一、中国之观:远近俯仰

观,是在先秦时就已普遍使用的认识事物的方式。老子由万物的循环而观道,孔子通过人的言论而观其志,孟子通过眸子而观人,季札观乐以知各国的风尚民情……观,可以追溯到远古的伏羲时代。《周易·系辞(下)》就谈到:包牺氏的“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包牺即伏羲,伏羲的观照方式——仰观俯察,远近游目——成为中国审美观照的典型方式。《中庸》说:“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王羲之登兰亭,“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游目骋怀,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兰亭序》)。这种俯仰远近的游目,包含着两个方面的“游”,一是人之游,中国人不是固定地站在一点进行欣赏之观,而是可以来回走动地进行欣赏之观。山水画的平远、高远、深远,让人“仰山巅,窥山后,望远山”(郭熙《林泉高致》)。因为人是在移动游目观看,所谓“步步移”,“面面看”,画家们如此,诗人们亦然,王维《终南山》有“白云回望后,青蔼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也是人在移动的游目。即使人在亭、台、楼、阁中观赏,被给定了一个范围,但人还是可以来回地走动。亭、台是四面皆空的,楼、阁的栏杆屏窗也是四面皆空的,四面对景正是为了让人慢慢移动,慢慢观看。苏轼诗云“赖有高楼能聚远,一时收拾与闲人”,张宣诗云“江山无限景,都聚一亭中”,都带有四面游目的趣味。游目的另一意义就是人不动而视觉移动。西方人的审美最终要归结到一个类似于由取景框所范围的景色上,人的目光形成一个焦点向景物直直地放射而去。而中国人的观赏,如果人不动,目光也必须按照文化的观赏方式上下移动,远近往还:

残萤栖玉露(俯),早雁拂金河(仰)。

高树晓还密(近),远山晴更多(远)。(李商隐《早秋》)

风急天高狼啸哀(仰),渚清沙白鸟飞回(俯)。

无边落木萧萧下(由近而远),不尽长江滚滚来(由远而近)。(杜甫《登高》)

中国的诗词中充满了这种人不动的游目,正像充满了人动的游目一样。人动的游目和人不动的游目都须仰观俯察,远近往还。游目虽以目为主,但也包含着多种感官的配合。王羲之说:“极视听之娱。”按古代汉语的惯例,视听可作众感官的借代,正如孟子的“心悦仁义”借代“心悦仁义礼智”。这在具体的描写中就显出来,如在杜甫的《登高》中,听觉、嗅觉、肤觉的感受都是很明显的。

游目中多感官的感受是在具体的有范围的时空中进行的。但中国的诗人画家总想在有范围的时空里体悟反映出宇宙的意味。偏于道、释的诗人往往在游目的同时就达到了宇宙的玄意: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王维《酬张少府》)

一路经行处,莓苔见屐痕。

白云依静渚(远),芳草闭闲门(近)。

过雨看松色(高),随山到水源(低)。



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钱起《寻南溪常道士》)

偏于儒家的诗人则往往不但感官作景色的游目,内心还作历史的游目,他们的宇宙意识包含着历史的盛衰在内,游目不仅是寄情山水,而且还要怀古伤时,吟世叹己。杜甫《登高》在“不尽长江滚滚来”之后,随即开始心灵的游目:“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同样,杜甫在川东之时,“千家山廓尽朝晖(远),日日江楼坐翠微(近)。信宿渔人还泛泛(俯),清秋燕子故飞飞(仰)。”马上转入历史与今天的心游:“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秋兴八首》其三)游目偏于儒,是“乾坤千里眼,时序百年心”(杜甫);偏于道,是“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嵇康)。

中国文化气的宇宙是流动而空灵的,只有游目,才能感受和表现出中国的宇宙精神,而游目的俯仰远近的节奏正是中国宇宙的循环节奏。《老子》云:“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周易》云:“无往不复,天地际也。”中国的天道是循环的,审美视线也是循环的。有仰必有俯,有远必有近,有去必有来。人在俯仰远近之中获得了宇宙,在获得宇宙的同时又获得了自我。北朝《敕勒歌》云:“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里仰望昊天,俯瞰大地,由近而远,“天苍苍,野茫茫”,体会到宇宙的无穷。然而很快又由远而近,回到当下,“风吹草低见牛羊”。这里的当下是有了一种宇宙意识后的当下,在天人一体的文化中,这当下眼前的事物显得特别亲切甜美。在循环的宇宙观里,中国人不怕远,有远必有近,不怕去,有去必有来,不怕高,有高必有低,不怕穷,有穷必有变。“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宋之问)“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王湾)“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维)

中国人的观照要俯仰远近,因为在气的宇宙中,要认识一事物,仅从该事物本身是不行的,联系到与之相关的事物,视线就得开始流动,最终要联系到宇宙之气。只有上升到天道,才算从根本上把握了该事物。从而对一事物的观照自然引申为对天道的观照,产生出仰观俯察、远近往还的审美视线。正是在仰观俯察、远近往还的游目中,中国人自认为不仅把握了现在当下,而且把握了整个宇宙。

二、西方之观:焦点透视

与中国相反,西方人认为:要认清一个事物,必须将之独立出来进行明晰的观察,这种实体明晰精神终于在文艺复兴产生了实验科学。这种精神体现在审美上,就是焦点透视。早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就说:“一个美的事物——一个活的东西或一个由某些部分组成之物——不但它的各部分应有一定的安排,而且它的体积也应有一定的大小;因为美要倚靠体积与安排,一个非常小的活东西不能美,因为我们的观察处于不可感知的时间内,以致模糊不清;一个非常大的活东西,例如一个万里长的活东西,也不能美,因为不能一览而尽,看不出它的整一性;因此,情节也须有长度(以易于记忆者为限),正如身体,亦即活东西,须有长度(以易于观察者为限)一样。”[1]这里亚里士多德着重谈的是:审美对象是有限度的,不能太大或太小,必须以人的感官为尺度来予以范围。而人是作为在一个固定点上的人;人固定了,审美对象应有的尺度范围也就固定了。人在定点上对审美对象采用的是焦点透视。只有焦点透视,才能获得一种固定的光照,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光的确定是一种文化精神和观照方式的确定。在确定的光照中,事物准确的比例显示出来,事物的色彩层次显示出来,事物的背景范围也得到明晰的确定。从毕达哥拉斯就开始的对形式尺度的追求,在焦点透视中得到了更具文化深意的体现。中国人以流动的游目来寻找客观对象的气韵,西方人以寻找最佳的视点来显出事物最美的方面。中国的游目是几种感官并用,西方的焦点透视力图突出单一感官。西方并非不重视多感官的运用,其多感官的运用表现为不同的感官有最适于自己的艺术种类;视觉是造型艺术,听觉是音乐,戏剧是综合性的,但以“回忆”为主(亚里士多德)。然而无论在什么艺术中,都可以看到“焦点透视”所表现出的基本精神。在音乐里,曲式类似于比例,也决定了感受范围,主音类似于光。在戏剧里,结构的头、身、尾类似于比例,情节的整一类似于光。

用焦点透视,“离眼睛最远的物体最难认,因为最先消失的是最小的部分,再远些,跟着消失不见的是其次小的部分。细节就这样逐次消失,到最后一切部分以至整体都消失不见,并且由于眼与物体之间的空气厚度连颜色也消失殆尽,以致遥远的物体终于全不能见”[2]。焦点透视把西方人在宇宙中的位置显示了出来,他能清晰地看清一些东西,他拥有存在,他也清晰地知道自己看不清一些东西,他意识到虚无。焦点透视典型地反映了西方实体和虚空的宇宙观。在实体与虚空的宇宙里,焦点透视的核心是找一欣赏事物的最佳视点,犹如几何的公理,超人间的上帝,理论结构的逻辑起点。然而随着西方文化进入到现代,上帝和绝对理念的消失,审美欣赏也不存在一个唯一的最佳视点,焦点透视就让位于多角度之观,这将在后几节进一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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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诗学·诗艺》,25~26页。

[2]《芬奇论绘画》,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