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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拔牙》    作者:于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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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能源局机关大楼里,一般干部管离职回家赋闲的处级以上(含正副处级)领导,不叫离休或退休,而是统称拔牙。至于说人们为什么要用拔牙这个词来替换离休退休,这会儿想找到正版的说法,怕是不大容易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拔牙的替代意思隐晦,才会搞得拔牙这个词,在能源局机关大楼里格外有嚼头,总能给一般于部之间的心照不宜留出升级空间。而那些有资格享受拔牙这一称呼的领导们,这会儿也早就见怪不怪了,没心情再像一开始那样,动不动就拿疙疙瘩瘩的话,在一般干部身上敲敲打打地找茬儿,平衡他们不平衡的心态,时代洪流卷得领导们也随大流了,也都把嘴巴上的离退休替换成了拔牙。
        天气刚刚转暖,罗思德就从能源局政策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也就是说他拔牙了。
        拔牙的日子单调、冷清,不好打发,这都是搁在嘴边上的事实,尤其像罗思德这样吃了几十年政工饭的人,拔牙后嘴上的能耐和脑子里的课题都交公了,落个两手空空,没啥专业可以去散发余热,郁闷中身心容易出毛病,甚至是跟老命过不去的大毛病。为了能把逼真的拔牙心态提前感受几个来回,让那种被人冷落被人小瞧,被干巴日子捏掐的滋味浸一浸大脑和心脏,这样等到身份从主任置换成拔牙干部后,不至于在自己吆喝自己的生活里烦躁、抓瞎,罗思德在拔牙前半年就有了演习动作,他时常在一些人脸上,或是某一件具体事上,故意颠倒黑白没事找事,整出一些麻烦来找点亏吃,抓点罪受,从人为制造出来的仿真苦闷和失落中,感受一下模拟拔牙心态的承受能力。
        心思朝哪使,梦就往哪儿靠,要不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不久前,罗思德做了一个梦,有关拔牙的梦。事后他觉得这个梦好玩儿,就给这个梦起了个名字――拔牙梦!
        有一天,罗思德坐着乌黑锃亮的奥迪来到能源局职工医院牙科看病,一个长相没啥特点的中年女大夫接了诊0
        女大夫问,哪有毛病?
        罗思德拧着脖子,偏着脸,张开嘴,用右手食指朝里一捅道,虫牙!
        女大夫往前凑子凑,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拖着长音问,你是局里的罗主任吧?对,对,我是罗主任,罗思德;罗思德说,脸色很是受用。
        女大夫点点头,往下并没有拿好听的话把罗思德忽悠起来,罗思德受用的脸上生出了几许失望。
        女大夫把罗思德的头端正,俯下身来,目光伸进他的口腔,紧接着就说,不能补了,拔牙吧罗主任。
        拔牙?一脸惊骇的罗思德,说着就要从椅子上起来。
        女大夫二话不说,几把就将他先前的样子,再次摆弄出来。
        罗思德仰着脸,喘着大气,十分委屈地跟女大夫理论,我还不到法定退休的日子呢,细算一下,至少还有十四天半的时间,凭什么现在就要拔我的牙?我向组织保证,我罗思德一没改户口,二没伪造学历,三没涂改简历,四没夸大业绩。
        女大夫对他这番话不感兴趣,用手里的拔牙钳子指着他的鼻头说,少嗦,这是爱护你,知道吗?
        什么?爱护我?罗思德听愣了,像是身上的神经都拧麻花了。
        女大夫指着他不服气的嘴,换了语调说,你看你这些牙,过去吃山珍海味,吃的太狠了,疯过头了,都腐败成什么样子了;再不拔掉你会得口腔癌的罗主任!
        你逗我玩儿吧?我那个部门,没多大油水,在机关大楼里就算是清水衙门了。平时人家吃肉,我们大不了跟着喝口汤。罗思德说,心虚地看着女大夫。
        汤里有胎粉、虎辕;熊臂、鹿茸、燕窝;鲸翅、龟裙;老参、天麻、枸杞、桂圆、红枣、果根、地银、灵芝、金头、粉针,中华大补汤啊,罗主任,你们比那些吃肉的人更邪乎!女大夫嫉妒地说。
        冤枉,冤枉啊!罗思德手脚朝上,大声嚷嚷道,这不成了人家偷驴,我罗思德拔橛子?
        女大夫一挥手,干净利落地说,少废话!拔吧,早拔一天,多活一年。说,想早死还是怎么着?
        你是说……全拔光?罗思德出了一身冷汗。
        斩草除根,治病救人,一颗不剩。女大夫摇头晃脑。
        罗思德一看退路后面是悬崖,眼神立时就挺不起来了,身子一软,有气无力地说,大夫,拔一颗行不?意思一下就得了。
        那哪行。女大夫态度坚决。
        罗思德要死不活地哼哼了几声。
        我们月底拿奖金,全凭拔了多少颗牙,尤其是你们这些处级领导的牙,那可是比一般干部的牙值钱,拔一颗,奖励一百块钱呢。女大夫说,口气因钱而软了一些。
        罗思德咬了一下牙,翻着眼皮问,一般干部什么价钱?
        女大夫说,拔一颗,他给一百的话,我们找他五十,我们绝不乱收费。
        罗思德咂咂嘴,眨眨眼,又问,那局级领导的牙呢,你们拔一颗多少钱?
        女大夫一下子就沉了脸,带着怨气道,这我就说不到谱上了,局级领导的牙,我们摸不到,全由院领导来拔,不过那些人的牙,肯定比你们这些处级领导的牙值钱,这一点不会错。
        罗思德挣扎着又要从椅子上起来,女大夫就发脾气了,手里的小钳子在他脑门儿上敲了一下,疼得罗思德直咧嘴。
        你们这些乌鸦,我要去告你们!罗思德挺着脖子抗议。
        黑吃黑,没人追。女大夫说,脸上的肌肉一绷,一只手的手腕翻转了一下,就把罗思德的嘴巴捏开。
        一团热烘烘的消化食物的气味混在一串呜呜声中,从张开的嘴巴里滚出来。
        女大夫嫌味,头急忙歪了一下。
        罗思德还在没命地呜呜,好像还蹋了女大夫一脚。
        女大夫不再跟他扯闲篇了,用另一只手拿来注射器,一针就扎到了罗思德乱动的舌头上,推光药水道,好了,没事了,你这就会安静的罗主任。
        果然,不大工夫,罗思德的神智就给麻药吃净了,躺在椅子上,动不动了。
        梦到这个步骤,罗思德醒了。
        时值半夜,屋内屋外黑成一片,罗思德手捂胸口,往回一捌刚才的梦,就觉得腮帮阵阵发酸,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敢大动,生怕惊醒了身旁的老伴,只是轻轻磨了几下牙,感到该在的牙,都还在嘴里,这才松了一口气,掀开被子,挪出双腿,蹑手蹑脚下了床去卫生间放了一泡尿水……
        罗思德在现实生活中最后一次预演拔牙心态,是在他拔牙前两个星期,那天政策研究室全体人员去溪水湾酒楼聚餐。
        溪水湾酒楼是一家中档水平的酒楼,坐落在能源局机关大楼对面。这些年来,局机关里的一些中层领导,但凡张罗没有局领导参加的吃吃喝喝时,都愿意往溪水湾酒楼甩步子,省些脚力是个图头,再一个便当,就是不必吃一把利索一回,等饭单子签到了一定数额,溪水湾那个会说话会来事的中年女老板,自然会揣着一大沓签单,还有优惠卡、某某超市代金券什么的找上门来,楼上楼下溜溜一转,手里的签单就都换成了支票。
        那天聚餐的气氛说来还行,酒桌上没什么怪味,大家都故意不提罗思德要拔牙的事,尽量找乐呵的话题说,而罗思德也没有拿这个场子借酒撒疯,大家哼什么曲他就唱什么调,时不时还装傻充愣地跟大家扯把淡,整个儿不拿自己当在位领导的架势,他甚至还给大家念了手机上的一个段子,说的是领导讲话的艺术:
        对下级讲话:我强调几点;对同级讲话:我补充几点;对领导讲话;我体会几点;对小秘讲话:今晚几点?
        那一刻,酒桌上的脸都给逗松动了,有人就着热乎劲儿说,没想到罗主任也操练时尚段子,更有好事的人,趁机嬉皮笑脸地问罗思德今晚几点?罗思德对这种紧贴皮肉的挠痒话并不躲闪,笑眯眯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对人家说这是隐私,哪能挂在嘴边上。
        闹哄哄的聚餐结束后,一胖一瘦两个中年女人张罗打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