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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书籍名:《北方,北方》    作者:夏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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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母听到报信后赶到城门洞,她没想到舅奶奶却先她来了一步,舅奶奶跪在舅爷爷身边失声痛哭,她哭得气绝声咽,哭得凄凉哀痛,她一边哀哀而哭一边还用她的北方普通话诉说着什么。祖母是个刚强的人,祖母顿着她的小脚说哭啥哭啥,这时有啥好哭的,人死灯灭,恩绝情断,烂崽走了好,走了好,活着也是受罪,早死早超生,祖母叫了两个人来,她让他们给舅爷爷穿衣服,衣服是随身带来的,她说天寒地冻的,鹏程、鹏程,你这烂崽哟,不听姐的话,偏要去从军,从军也罢了,偏要当个烂团长,你是自取的哟。穿上衣服,姐送你上路吧,祖母说着眼泪也流下来了。她让人给舅爷爷穿好衣服,将他抬去埋了。
        正当那俩人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地要将舅爷爷抬去软埋的时候,舅奶奶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她紧紧地抱着舅爷爷僵硬的身子,她哭着说姐,不能呀,不能让鹏程这样上路,祖母说不要装模作样了,不这样还能咋样?你关心他,你还会和他离婚。舅奶奶哭得更伤心,是死鬼逼我离的,他说让我重新找一个,日子好过点儿。姐,我指天为誓,我说假话让我不得好死。姐,除了鹏程,我还会找谁呢?我从万里远的地方来这里,山重水复孤魂野鬼,我为啥呀?舅奶奶哭得说不下去,几乎晕倒了。祖母听得心里一软,眼泪刷地流下,她说不软埋咋办呢,他……祖母想说的是舅爷爷的身份。同时也想说的是现在穷得片瓦无有了,拿啥来安葬呢?
        舅爷爷是被舅奶奶深夜弄回到她的小屋里的,为了不让人知道,她一个人硬是将舅爷爷背了回去。我不知道在那年的那个寒冷的夜晚,舅奶奶是如何将这具又冷又硬的尸体背回去的,这个瘦弱、单薄、像纸片一样轻飘飘的女人,以什么样的毅力以什么样的意念,竟然将这具尸体背回去了。我后来听她说她背的时候死沉死沉,她背的时候他的脚拖在地上,拖得又冷又硬的路面咚咚响,她心疼得叫起来,她怕拖伤他的脚,她听到了他喊疼的声音,真的,她确实是听到了的。但他僵硬的脚不会弯,她只得使劲儿地往上伸,这样的姿势压得她几乎匍匐在地下。她累得一身湿透,手和脚酸疼得不行,她还是在青石路上摔了一跤,她听到了舅爷爷哎哟的叫痛声,摔倒的时候她努力地朝前倾,想使尸体压在她身上,但尸体还是摔到路面上了,她急得叫起来,她把他抱在怀里,小心地摸着他的膝盖,连连地说疼吗?疼吗?鹏程,你忍一忍,都怪我,都怪我。她边摸边流眼泪,最后,总算弄回了她的屋里。
        那几天,她的小屋紧闭,人们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那几天,天气是很冷很冷的,她却觉得还冷得不够。她将舅爷爷放在床上,她烧了水,将舅爷爷浑身上下洗得干干净净。她说鹏程,你一生爱干净,一生要体面,我要让你干净、体面地上路呀。她动手为舅爷爷理了发,剃了胡须。这样,虽然舅爷爷的脸还是那样布满皱纹、塌陷、红线锁眼边,但总算清爽、体面了许多。她连夜做了一套新衣服,给舅爷爷穿上后,她就在他身边躺下。
        如果不是祖母来,不知道舅奶奶要怎么办。祖母是挟着寒风披着白霜来的,来的时候自然是深夜。祖母生气,祖母说淑娴,你要干啥?人死灯灭,入土为安,你这样是不行的。赶快埋了,要不然被人发现就麻烦了。舅奶奶身子一软,在祖母身边倒下,祖母抚着她的头,淑娴,我明白你的心了,姐错怪了你,但千疼万疼,终有一别。快将鹏程埋了,不然他不安呀。
        深更半夜,连夜连晚,祖母和舅奶奶请了乡下的亲戚将舅爷爷弄到离城很远的乡下,舅奶奶倾其所有,给舅爷爷买了一具薄皮棺材,当舅奶奶在身上翻了又翻,拿出一沓藏在内衣里的钱,当祖母看着舅奶奶将缝在内衣里的口袋上的线头咬断,手里拿着那沓湿润、温热的钱时,祖母又哭了,祖母哽咽着说,淑娴,这是你的养命钱呀,你留着,钱我来凑。舅奶奶坚决地说姐,我跟鹏程半辈子,他辉煌一生,潦倒一生,落魄一生,我难过呀。这钱,用在他身上,值。想到舅爷爷坎坷、潦倒的一生,想到她们的遭遇,两个女人抱着头,失声痛哭,哭得周围的人心里发憷,大家都有无尽的心事,无尽的伤心,大家都流下了伤感的泪,一时间,墓地上哭声阵阵,哀号连连,天地动容,阴风劲吹。
        想不到,在入殓时,祖母和舅奶奶又争执起来了。两个女人脸红脖粗,怒目相向,谁也不让谁。舅奶奶在舅爷爷已经入棺装殓好时,突然拿出一副崭新的眼镜,眼镜盒是镀铬的,寒凉中闪着灼灼的光,像舅爷爷曾经佩戴过的宝剑上的光芒。舅奶奶轻轻地把眼镜盒放在舅爷爷的头边,说鹏程,我给你配好眼镜了,这是我打了半年草席赚的钱呢?是请光明眼镜店的孙师傅配的呢。戴上它,你以后就看得清报纸了。她刚说完,祖母一下就发作了,她把眼镜一把抢在手,说淑娴你蠢呀,鹏程就是看报纸出事的。他咋能再这样,你还给他配眼镜,你是害他呀。舅奶奶紧紧抓住祖母的手不放,她知道祖母暴躁,她怕祖母将眼镜摔掉,舅奶奶说姐,你让他戴上眼镜走吧,或许那边是可以看书看报的,鹏程看报成癖,没有眼镜咋看呀,你看他那眼睛,啥样了?你忍心让他凑进报纸去看呀。祖母依然不放手,祖母说这边都是这样,那边难说也是这样,你让他安生点儿,平平稳稳过日子。在这边还有你我照应,到那边谁管他呀。祖母这样一说,舅奶奶的手就松了,祖母将眼镜狠狠地摔在石头上,眼镜立即成了碎片,那无数的碎片像无数的泪滴,在枯草和泥土中无声地哭泣。
        三
        舅奶奶一生无子女,也不知道是谁的问题,我曾在一次睡醒之后听到祖母问舅奶奶,舅奶奶一脸羞怯,低垂着头,说他们原来是有一个儿子的,在战场上丢失了找也找不到,以后舅爷爷在渡江和日本人作战时,和士兵一起下水去搭浮桥,天气太冷,冻成了冰棍,以后就再也不行了。没有子女的舅奶奶非常孤独,她特别喜欢小孩子,在她居住的那个大杂院里,有许多泥猴样的脏孩子,大杂院里的人家多数是拉手推车的,当搬运工的,靠打草席纺羊毛为生的,他们成天忙于生计,根本没有时间照管孩子。每个孩子都是蓬头垢面,脏兮兮的,他们流着清鼻涕,脸上的污垢像鳞甲,脚上穿着前面露脚趾后面露脚跟的鞋,有的根本就不兴穿鞋。他们的父母成天在外面讨生活,根本无暇管他们,像放猫放狗样任其活着完事。舅奶奶心疼他们,她打来清水,一个一个地给他们洗脸,满满一盆水顷刻就成污泥了。舅奶奶又换了一盆水,再给他们洗,那时很忙,很多大人都到外面去忙跃进了,这些孩子一到天黑,就像无巢可归的麻雀一样蹲在屋檐下,大人们怕他们玩儿火,怕偷盗,都把孩子关在门外,看着这些在黑暗的夜里又冷又怕的小家伙,舅奶奶心疼不已,她把他们叫进家里,让他们坐在火塘边,屋里的煤油灯昏暗地跳着,火塘里的火苗断断续续地窜出来,一切都显得温馨和宁静。舅奶奶看着这些孩子,心情很复杂,她有酸楚,有疼痛,有难以言喻的疮疤,她时而摸摸这个的脸,时而摸摸那个的头,无比怜爱的样子。小孩子的家长们陆续回来了,他们来到舅奶奶的小屋里领回自己的孩子,有的已经睡着了,他们抱着、牵着,说一些感激之类的话。但也有一家不领情,那就是居民委员黄湘云,她每次见到她的小女儿到舅奶奶家,她都要硬生生地将她扯出来,嘴里说些难听的话。小女儿不愿走,哭着喊着,她就给她屁股上几巴掌,打得舅奶奶又心疼又尴尬。以后小姑娘来,舅奶奶要她也不是,不要她也不是,弄得舅奶奶比小姑娘更伤心。
        舅爷爷和舅奶奶离婚的理由很简单,他一是觉得自己成分太坏,给舅奶奶带来许多灾难;二是想让她重新找一个可靠的人结婚,生个一男半女,晚年有个依托,他责怪自己当初不该把如花似玉的女人带到天遥地远的云南,他知道舅奶奶内心的孤独、寂寞和无奈。他的这个好心却难以实现,舅奶奶离了婚并不等于她的身份已经改变,她仍然是旧军官的离异太太,这个身份在那年代是无法被人忘却的。舅奶奶找不到合适的人,打她主意的人倒是不少,其中在居委会当文书的那个瘦子是最主动最无聊的,瘦子曾在国民党时的县政府当过文书,解放后就被清除赋闲了。这人很会钻营,当时有文化的人极少,他就积极地去写标语,写材料,办黑板报,参加普查人口,由于他没黑没白地干,又擅长投机钻营,就被缺人的居委会主任看中,让他当了个文书。他后来因为揭发舅爷爷和其他人有功,竟被选为居委会副主任。瘦子是目睹过舅奶奶风采的人,当年在城门口欢迎抗日英雄朱鹏程的时候,他就被这个风采照人、气韵不凡、讲一口纯正普通话的女人所折服,他曾发誓要找就找这样的女人,人也就不枉度一生。这个情结一直折磨着他,他为实现这个愿望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