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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页

书籍名:《北方,北方》    作者:夏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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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上有些事情是难以言喻的,舅奶奶那段时间真是走火入魔了。她渴望听到刘副部长的家乡话,如果可能,哪怕刘副部长批评她、训斥她都行,只要是跟她讲话就行了。可那也做不到的,虽然也开会,但多是居民委员会开的,这样的会,刘副部长是不会常来的。连续两次受挫,她的心情灰暗了许多,一天絮絮叨叨地讲着什么,晚上睡不着觉,有时甚至模仿刘副部长的口气讲话,我吓坏了,以为她神经有了问题。我悄悄跑去跟祖母讲了这事,祖母说莫怕,不会有事的。罪孽呀,她是想家想疯了哩。
        也不晓得她是咋个晓得刘副部长家的厨房后门在另一条街的背面,临另一条小街。那时人少,况且大多数人都赶去炼钢铁,种亩产几万斤的小麦去了,小城随时空空荡荡,只有城外的山上有袅袅而升的炊烟,小城里的大街小巷空寂无人,晚风吹来,一些纸屑、树叶在小巷里打着旋,无比凄凉的景象。
        舅奶奶趁着暮色而去,她知道她这种身份的人去一个领导干部家的后墙去偷听,被人发现会是一种什么结果,镇武装部的副部长在我们这个小城就算是相当一级的官了,又是管武装的。居心何在?目的是啥?舅奶奶抑制不住自己那颗烦躁莫名的心,如果她没听过武装部副部长的北方普通话,她可能不会这样,是那遥远的乡音勾起了她对家乡无比的怀念和无限惆怅的心绪,无限的孤独失落中的一种虚拟的慰藉。她神色紧张,鬼鬼祟祟,小街上空无一人,但没有屏障,哪怕一棵树一丛花或者啥都行。那里只有一棵电线杆,小城缺电,只有镇机关可以点那若明若暗的电灯。她靠着电线杆,像被石子击中的小鸟一样惊恐不安。我不知道她承受了多少惊恐,多少惶惑,一连去了几天之后,她终于听到了刘副部长的声音,那天晚上,刘副部长接待了他那平脑勺儿子的老师,老师告诉了他平脑勺逃学、不做功课、跟人打架种种劣行。刘副部长客气地送走老师之后,恨得牙齿痒痒的。他总是忙,没有时间管孩子。这天晚上他把孩子叫到厨房来,原打算是狠狠用皮带抽他一顿的,他是个军人,相信武力。但他看到平脑勺可怜、无助、祈求的神情后,触动了他的怜悯之心,他觉得自己成天工作,自己是有责任的。他压住了心中的怒火,拉了个椅子坐下,和那孩子说起来,但武装部长就是武装部长,说了一阵他的怒火蹿起来,拍着桌子大声地责骂儿子,在这种情况下,可怜的舅奶奶终于听到了久违的乡音,她激动得发抖,她难受得流泪,她回来后,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笑容却一直留在脸上,她那一晚睡得很安稳、很踏实。
        六
        事实上,舅奶奶对普通话,尤其是有着浓浓的北方韵味的普通话是永远也无法忘怀的,这是她的一个情结,是她永远也无法抹去的疼痛而又忧伤的情结。她越来越孤独,越来越落寞,她不能和人交流,人们回避着她,警惕着她。街道上对她的管理也严格了,原来斗争人的时候她只是陪着,现在她又成了被斗的对象。大杂院里的有孩子的人家都受到了警告,不准再将孩子交给她看管,尽管成天在外忙碌的家长十二万分不乐意,也只能将孩子管起来,不让孩子去她家。那年头,我也随着身受其害,那时我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看大杂院里的孩子玩游戏,他们叫着、跑着、闹着,没有一个愿意理我,舅奶奶看着我孤独而失落地呆呆坐着,她心里很是酸楚,她曾经把我送到祖母那里去,祖母怕她出事,坚持又把我送了回来。
        有一天我受到一个比较大的孩子欺侮后,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哭,舅奶奶回来后,她很愤怒,她想牵着我去评理。可前脚刚刚迈出,她又畏缩着退回来了,她看见了放在衣柜上的像,那张小小的像摆在又大又黑的衣柜的一个角里,屋子黑,外人几乎看不到这张小小的像。这张像就是舅爷爷唯一的一张像,他不是舅爷爷一身戎装、神气活现的像,是一个留着分头,穿着学生装的像。舅奶奶常常在暗夜里经常看这张像。其实,她是在心里看的,那张又灰又暗又小的像躲在黑暗衣柜的黑暗处,外面还有杂物挡着,不是用心看能看到什么呢?她已经养成了絮絮叨叨、自言自语的习惯,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她用这种方式打发她的寂寞、孤苦而无限凄凉的日子。现在,她突然恨起这张像来,她几步跑过去,摸索着找到这张像,她把这张像狠狠地摔在地上,又破又旧的镜框摔烂了,碎碎的玻璃像碎碎的心四处散落,她气得用脚去跺这张几寸大的像,边跺边说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你为啥要把我带到这地方来受罪,害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跺了几脚,舅奶奶突然蹲下去,她把那张跺脏了的像捡起来,用手轻轻地拂着上面的土,接着又掩起衣襟,轻轻揩拭上面的灰,她边揩边哭,边哭边揩,眼泪像流不完的珍珠,一串一串落下来。这一次,舅奶奶哭了很久,她把像放在胸口上,用胸口温暖着像,抚慰着像,直到昏昏沉沉睡去。
        舅奶奶斜倚在门框上嗑瓜子,但那时瓜子是金贵物儿,她不晓得从哪里找了些麻籽儿来嗑。麻籽比菜米儿大不了多少,一般的人无论如何也将它嗑不开。丢进嘴里,麻籽儿石沉大海,不是被口水吞了,就是粘在牙床上或者舌尖上,她的舌尖却灵活得像安了什么仪器,舌尖轻轻一顶,白白的细细的牙齿轻轻一叩,麻籽儿就破了,她一颗一颗地丢,小小的麻籽像线拴着一样优美地落进她的口里。她还会抽烟,这在小城的妇女中是极少见的。她不是抽旱烟是抽纸烟,那年代纸烟是很难买到的,她抽价格最低的“春花烟”,尽管烟是低劣的,呛得她连连咳嗽,她还是抽,但她从不在人前抽。她抽烟的姿势很优雅,两个纤细的指头夹着,一口一口地抽,绝不连连地抽,还不自觉地跷起了脚。这是祖母最讨厌的,祖母背后不知说了多少次,她还是躲着抽。
        舅奶奶爱干净,因为她除了各种原因穿着极为宽大极为邋遢的衣服,头发也乱糟糟的,但我发现她经常洗澡,她的衬衣是灰色的,但我知道她对内衣是很讲究的,经常洗。从外面看那内衣是灰色而肮脏的,小城那时很缺煤,她带着我到城边的一座工厂去捡煤核,刚倒出来的煤核冒着腾腾的热气,很烫人,她和一帮野孩子挤着去捡煤核,捡来后用水冲洗去外面的煤灰,再来烧水。我看着她的手经常烫得疤痕累累,心想这是何苦呢?她现在洗澡是避着我的了,没有布帘,她将草席竖起来当屏幕,草席的屏幕后常常传来哗哗的声音,有时,她还唱一些很忧伤、很美丽的歌曲,使人怀念起一些什么。
        她还经常给我洗澡。我是很不乐意洗澡的,我看见大杂院里的孩子身上有着鳞甲似的污垢,他们快活地在泥土里玩耍。而我却被舅奶奶按在大木盆里洗着。我不要她洗,我那时虽然只有七岁,却不喜欢被一个女人按着洗澡,舅奶奶说屁大的孩子,害啥羞。她从头到脚给我洗得干干净净。有时,她的手摸到我的小雀雀,她用手柔软地帮我搓洗。我知道我那时绝没有性的意识,可搓着搓着小雀雀就像半截铅笔头样立起来了,我不知道舅奶奶为啥会脸红耳赤,为啥会胸口耸动,她的眼里迷迷蒙蒙的,一层雾一样的水汽在她眼里流动,她艰难地吞咽着口水,若有所思地蹲着,随即,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起来,揩干净,自己穿好衣服。
        有段时间,舅奶奶把我送回祖母那里,她说她最近心里烦,很想一个人清静一下,再说,他也该上学了。等他上了学,我再把他接过来。祖母疑惑地看着她,看得她惶惑起来。她搓着手坐立不安,很快就告辞回去了。祖母思索了一阵,一拍大胯,说这贱人是想男人了,她要支开你好和野男人幽会。你见没见有男人到她那里。我想了想说没有呀,只是她晚上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吵人。祖母说要出事,不行,不能让她胡来。当初,我就对你舅爷爷说咋个要带这么个人来,你舅爷爷糊涂哩,啥人不找偏找这种人。祖母是个严厉而恪守妇道的人,这个私塾先生的女儿二十多岁就守了寡,硬是凭着自己一根针,把个残破的家缝补起来,将三个子女都养育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