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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书籍名:《黑庄稼》    作者:刘庆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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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公爹知道她去的是庄稼地,承认她是出去散心,那么她就接着出去。她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也是不甘心失败的意思。结果她第三次到庄稼地里去,就把事情招惹出来了。那天下午,她刚走出矿上的大门口,就觉出后面有一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回头瞥了一眼就认出来了,跟在她后面的人叫胡修良,是丈夫生前所在机电队的工友。她往西拐,胡修良也往西拐;她上坡,胡修良也上坡。公爹没有跟踪她,今天真的有人跟踪她了,她觉得这样很不好。有一天,她抱着儿子到商店里买糖,有个女工把她拉到一边,悄悄对她说,要给她介绍一个对象,介绍的就是胡修良。胡修良的妻子前年得急病死了,胡修良的女儿在农村老家跟着奶奶,现在胡修良只有一个人在矿上。那个介绍人还告诉她,是胡修良托她介绍的,胡修良说非常同情她的遭遇,她要是愿意跟胡修良过,胡修良一定会好好待她。她拒绝了人家的介绍,说她不准备再嫁人了。介绍人从女人的角度,劝她还是不要说这个话,她才二十六七岁,前面的路还很长,怎么能把口封死,说个不改嫁呢。要是不再找个合适的男人做伴,漫漫的长夜怎么熬得过去呢。她心里打了一个沉,像是衡量了一下前面的路到底有多长,说她孩子的爸爸走了还不到一年,她怎么能光为自己着想呢?介绍人大概从她口里听出了活话儿,笑了一下,继续转述胡修良的话,说胡修良说了,胡修良愿意等她,她一年不改嫁,胡修良等她一年;她两年不改嫁,胡修良等她两年,一直等到她愿意成为胡修良的妻子为止。这就邪了,世上的女人千千万,胡修良为何单单盯上了她这么个死了丈夫的人呢!那一刻,她的未散的委屈涌上来,把儿子的脸抱着贴在自己脸上,挡住自己的泪眼,转身走了。别看她跟公婆赌气,装着是出来赴人约会的样子,一旦真的有人要接近她,她不但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紧张,害怕,还有些理亏。当着公爹、婆婆和别人的面,她曾经说过,她不再改嫁,一辈子都不改嫁。她的话又是在那种非同寻常的场合下说的,一个人说话得算话。不行,她不能让胡修良再跟着她,得打消胡修良追求她的念头。她在一个坡下的背人处等胡修良走过来,还是像过去一样把胡修良叫胡师傅,紧绷着脸子,问胡师傅为什么老跟着她。胡修良受到质问,并不显得窘迫,他说:我看你心里烦闷,想来陪陪你,跟你说说话。胡修良显然是有备而来,他穿了西装、皮鞋,打了领带,打扮得很像谈恋爱的样子。他戴了一副有色眼镜,眼镜的色彩是淡淡的粉红,这样他不用调动伤感的情绪,眼圈就是红的,就仿佛有了伤感的性质。他手上还拿了一本像是恋爱婚姻类或家庭生活指南类的时尚杂志,杂志被他卷成了一个圆筒,不知拿它充当什么道具。田玉华觉得胡修良的穿着太正规了,特别是在庄稼掩映的田地里,这样的打扮也显得太带样儿,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有了既定的追求目标,所玩儿的不过是公孔雀张开花尾巴那一套。田玉华说:我心里一点儿都不烦闷,不需要任何人陪。胡修良叹了一口气说:一个人年纪轻轻的,突然失去了丈夫,又被两个人成天价监视着,怎么可能不烦闷呢!心里明明烦闷得厉害,又不敢承认自己烦闷,这本身就是更大的烦闷。田玉华不愿承认自己烦闷,更不愿意承认被人监视,有些事情自己心里明白就可以了,不能被别人说破,一说破就等于被人揭了底子,容易被人看低,那是很伤自尊的。田玉华几乎恼了,问胡修良是怎么说话呢,我又不是犯人,干吗受人监视!我就是想一个人到地里走走,看看秋庄稼开始收割了没有。胡修良说:这儿的地沟沟坎坎的,一个人在地里不太安全,我想保护着你,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意。他用卷着的杂志指了一下旁边的谷子地让田玉华看,夸谷子长得很好,谷穗长得不小,一亩地打三百斤不成问题。田玉华没有受他的指引,没有顺着谷秆说谷穗儿。说她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让胡修良还是走吧,胡修良要是不走,她就走。胡修良说好,我走。他说了走,却没有马上走,说田玉华把他当外人。他提起苗壮壮,说他跟壮壮的关系铁着呢,铁得跟一个人差不多,连亲兄弟都比不上他们两个铁。壮壮还拉他到家里喝过酒呢,喝酒菜都是田玉华做的,田玉华不会不记得。田玉华没说记得不记得,却说:你既然跟苗壮壮是好朋友,就该对得起朋友,对朋友的妻子不应该有别的想法。胡修良说:玉华你说错了,就因为壮壮是我的好朋友,我才要照顾他留下的老婆孩子,不能眼看着他的老婆孩子受苦。要是看着他的老婆孩子受苦受罪不管不问,那才是真正的对不起朋友,连天地都不容我。一时间,田玉华想不起拿什么话反驳胡修良,好像来到了一个胡同的尽头,不转身嫁给胡修良就无路可走了。这真是道理后面还有道理,她以为她的道理已经很大了,不料胡修良的道理比她的道理还大,胡修良的道理一出,就把她的道理压住了,这可如何是好!胡修良除了有道理,还有道具,见田玉华无话可说,他要乘胜前进,便把道具使了出来。他的道具是那本杂志,杂志上有一篇文章,主张失去丈夫的女人应尽快改嫁,只有尽快改嫁,才符合时代潮流和人文精神,否则就是落后、愚昧,就是封建主义思想在作怪。他建议田玉华好好读读那篇文章。田玉华不接杂志,她说不看,没时间看。她把两手抱起来,交叉着抱在怀里。又把手放下来,分别装在两个衣兜里。她嘴上说不过胡修良,不要胡修良的东西,她一定要做到。她不认为那只是一本杂志,在她看来,杂志像是一种信物,又像是一种定亲的彩礼,倘是把杂志接到手,就等于她同意改嫁给胡修良了,等于把亲事定住了,她再也挣不脱了,这万万使不得。所以她拒绝接受杂志的态度很坚决,坚决得都快要生气了。有一个矿工,手里拿一束攒在一起的荻花,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了。这个矿工大概是个好奇的人,走过来时,就一直看着他们。走过去了,又回过头来,边走边把他们看了一会儿。又有一位身穿米黄色摄影坎肩的人走过来了,手里拿着一架照相机,走几步把照相机对在眼上,东照一下,西照一下。田玉华烦躁起来,准备转回家去。她在地里转圈儿,公爹既然能知道,现在有一个人老跟着她,把一样东西硬往她手里塞,说不定也逃不过公爹的眼睛。要是那样的话,她就被动了,很难向公爹解释清楚。
        怕什么来什么,田玉华还未来得及走脱,公爹苗心刚就找到地里来了。公爹是抱着小本来的,她还没看见公爹,先听到小本的哭声。小本哭的声音很大,一边哭,一边喊妈妈,妈妈。妈妈跟儿子是连心的,妈妈对儿子的哭声再熟悉不过,一听见儿子的哭喊,田玉华心疼了一下,脸立时就白了。但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迎着公爹和小本跑过去。她和胡修良本来没什么事,一跑开好像有什么事了。她埋怨地白了胡修良一眼,靠着土堰没有动。公爹抱着小本出现在坡顶上。到了坡顶之后,公爹好像占据了制高点,没有再往坡下走。尽管小本看到了妈妈,向妈妈倾斜着身子,比刚才哭得还厉害,公爹紧紧抱着小本,还是不往下走。公爹也不说话,脸色黑得有些骇人,双腿在微微发抖。田玉华只得走上去,叫着本本,本本,我的乖,我的儿,来,让妈妈抱,把儿子从公爹手里要过来。公爹这才说话了,说:本本早就睡醒了,一醒就哭着闹着找妈妈,谁都哄不住他。我抱着本本,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找不到你,谁知道你在这地方躲着呢!田玉华知道公爹生气了,公爹在指责她。她听见公爹说她躲在这里,一个躲字让她觉得十分别扭。她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可躲的呢?她没有跟公爹顶嘴,一顶嘴她的眼泪恐怕就会下来。好在她怀里有一个本本,她给本本擦着眼泪,说好乖,不哭,不哭了啊,好乖。儿子的头往她怀里拱,不让给他擦眼泪,急着吃奶。当着公爹和胡修良的面,她没有把奶掏出来,没有马上给儿子喂奶。她瞥见胡修良站在原地仍没离开,不知道他还在等什么,这不是故意往她公爹眼里揉沙子嘛,不是成心给她公爹心里添堵嘛!田玉华有些恼怒,觉得胡修良太没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