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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读读 > 诗歌戏曲 > 黑庄稼

第13页

书籍名:《黑庄稼》    作者:刘庆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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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苗心刚想让田玉华知道,田玉华给他的暗示他收到了,明白了。那么,他也要给田玉华一点儿暗示,这个暗示是给田玉华的暗示所打的收条,也是把两个暗示接通的意思。苗心刚叹了一口气,说今年过年是回不去了。他提起田玉华的婆婆说:你娘说的是让我把你们送回来就回去,我不回去,你娘该生我的气了。突然想到田玉华不愿让人提到婆婆,一提到婆婆就反感,他赶紧把话转了弯说:你娘生气我倒不在意,她就是小心眼儿,生气让她生去。我怕只怕别人说咱的闲话,你这么年轻,正是好时候;我也不算老,正是壮年吧,咱们黑天白天在一起,难免引起别人的议论,我成天担心的就是这一点。说着,他看着田玉华。说是暗示。他的话意有些明显,几近明示。田玉华见他的目光有些异样,遂把眼睛躲开一点儿,说:谁想嚼舌头根子让他嚼去,你在这儿住着是为了你儿子,你孙子,又不是为着我。在苗心刚听来,田玉华等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对别人说不说闲话是不在乎的。苗心刚心意荡漾,似乎还从田玉华的话里听出一点埋怨之意和撒娇之意,他说:我怎么不是为着你,我为着小本,也是为着你。你对我这么好,要是让我离开你,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不用我说,你肯定也听说过,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人在一块儿待的时间长了,就会产生感情。好了,不说了,再说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年前还要好好搞一次清洁卫生,除去旧岁尘埃,以迎接新春。外屋、厨房、厕所的卫生要搞,田玉华卧室里的卫生也要搞。苗心刚对田玉华说:你今天要是出去,里屋的门别锁了,我帮你扫扫地,擦擦桌子、玻璃,全面整理一下。过年嘛,屋里总得干净些。见田玉华答应下来,他随即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问:里屋的门上还有没有多余的钥匙,要是有的话,给我一把,我以后进去打扫卫生方便些。这个要求是苗心刚的一个试探,也是关键性的一个步骤,如果田玉华愿意把钥匙交给他,就表明田玉华愿意把里屋的门对他打开,事情就成了七八分。提出这个要求时,他手里拿着一块抹布,装作能不能得到钥匙都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他很重视这次试探,成败在此一试,他都有些紧张了。田玉华说,钥匙倒是有,她忘记放哪里了,得找一找。她拉开一个三屉桌的抽屉,把钥匙找到了。钥匙不是一把,是一串。田玉华把一串钥匙都给了公爹,说这串钥匙原来是壮壮用的。一说是壮壮用过的,苗心刚心里一沉,觉得钥匙似乎也有些沉手。钥匙有大有小,一共是五把,另外还有一把指甲剪,都穿在一个錾有细花的不锈钢的钢圈上。钢圈上还拴着一根红铜的链子,那必是壮壮平日系在裤腰带上的。两把大的钥匙苗心刚认出来了,有外屋门上的一把,里屋门上的一把。还有三把小一点儿的钥匙,他不知道是开哪些门上的锁用的。事情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一些属于自己的锁,锁着自己的秘密。一旦拿钥匙的人死了,那些锁就有可能成为死锁,锁着的秘密也会变成死去的秘密。因睹物思人,在拿到儿子留下的钥匙的那一刻,他几乎放弃了试探的原意,觉得还是和儿媳保持一定的距离好一些,继续做一个正派的公爹和好爷爷好一些。可是,当他在田玉华所住的屋里把卫生打扫了一会儿,拉拉枕巾,摁摁床铺,从床单上捏起一根头发,看到胡乱扔到床角的田玉华的内衣内裤,闻到一股股外屋所没有的年轻女性的气息,便又回到眼前的现实世界,把既定的想法重新拾了起来。他的试探取得了成功,成功得恰如到手的一串钥匙,有铜有合金,有着金属般的性质。他把“成功”在手里握一握,他的“成功”甚至有些硌手。他把钥匙看成了一种象征,以前钥匙象征着壮壮,现在象征着他。拿到了进入里屋的钥匙,就意味着他可以代替儿子,行乡长那样的事情。当晚,他睡得晚一些,翻身脸朝里,再翻身脸朝外,还是睡不着。钥匙就在枕头下面放着,随手可以摸到。他仿佛听见钥匙在对他说:把我利用起来吧,我是很好用的,把我对准门上的锁眼,插进去,插到底,一拧门就开了。他身体某处好像也有一把钥匙,那把“钥匙”也进入了临战前的兴奋状态,自我膨胀得厉害。他抓起钥匙,真的从床上爬起来了。屋里很黑,只有楼下的路边有一点儿零星的灯光。楼下的灯光照不到屋里来。屋里也很静,静得能听见远处的矿井口传来压风机运转的声音,那声音幽幽如梦,又如同远古时代吹过来的风声。他轻轻来到里屋门口,把门推了推,门是锁着的。他没有马上开门,而是侧着耳朵往屋里听。他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估计田玉华已经睡熟了。这时开门进去,会不会吓着田玉华呢?睡梦中的田玉华会不会把他当成一个溜门撬锁的坏人呢?他犹豫了―会儿,打算进去后先不采取行动,把田玉华唤醒再说。他的手摸到了暗锁圆形的锁盘光滑处,并用一根食指摸到了小小的、窄窄的、竖着的锁孔。钥匙的端头接触到了锁孔,就在他要把钥匙插进去之际,他听见小本哭了一声。小本一哭,田玉华就醒了,田玉华问小本是不是要尿水水,说来,妈把你尿泡水水。接着听见田玉华嘘嘘的以嘴唤尿的声音。不知小本撒出尿没有,反正苗心刚从门口退开,转入厕所里撒尿去了。这一泡尿比较长,尿得不是很顺利,尿一股,还有;再尿一股,还有,他努了几次力,尿了好几股,才把一泡尿撒完。是的,跟田玉华睡在一张床上的还有小本,他要是和田玉华在里间屋的床上做动作,就有可能把小本惊醒。小本虽然还小,还不懂人事,但有一双晶亮的眸子在旁边看着毕竟不好,说不定会给懂人事的大人造成―些心理上的障碍。真要做的话,还是等小本睡着好一些。最好的方案,是把田玉华从里屋叫出来,把事情放在外屋的小床上进行。人睡不着尿就多,这晚苗心刚起来好几次,去了好几次厕所,计划中的事情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苗心刚撒完尿,并不放水冲。如果每次撒完尿都拉开水池上方的水箱冲一次,岂不是太浪费了。尿水也是水,后一泡尿自会把前一泡尿冲跑,还放掉可以洗菜做饭的清水干什么。苗心刚夜间上厕所撒尿也不开灯,便池的口子那么大,他闭着眼也不会尿到外面去,没必要开灯费电。
        腊月二十九晚上,苗心刚备了几样小菜,准备与田玉华喝酒。他备的小菜有酱牛肉、葱花调猪肝、姜末松花蛋、水煮花生米,还有凉拌白菜心儿,都是田玉华爱吃的。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也就是除夕,他没有把喝酒的时间安排在明天晚上。他知道,每年的除夕,电视台都会搞一台春节联欢晚会,到了明天晚上,田玉华肯定也要看联欢晚会,那样她喝酒就不会专心,就喝不出好儿来。再说醉翁之意不在酒,苗心刚的目的是用酒蒙一下脸,并借助酒力,把那件事情抓紧时间在外屋的小床上落实一下。他把两双筷子摆好,一对酒盅里斟上白酒,叫了三次,才把田玉华从卧室里叫出来。田玉华说她不会喝酒,真的不会喝酒,让公爹自己喝吧。苗心刚说,他自己喝有什么意思呢?常言说喜酒闷茶无趣的烟,喝酒须喝个高兴,至少有两个人才喝得起来。田玉华不会喝,就少喝一点儿,多吃点儿菜,权当陪他坐一会儿。田玉华说:小本还没睡着,还正在吃奶。苗心刚说:不着急,你先把小本喂饱哄睡,我在外面等着你。楼下已有人开始放炮,长串接短串,短串接长串,预告着新春的到来。还有人往天上放花,各种色彩的花在夜空中散开,映得屋里的墙壁闪闪烁烁,红一块,蓝一块,金一块,银一块。过年的气氛已经有了一些。田玉华终于边系扣子边从里屋走了出来。苗心刚没有马上让田玉华喝酒,说空肚子喝酒不好,容易伤胃。让田玉华先吃点儿菜,给胃垫垫底。他用筷子指着菜盘,让田玉华吃这个,吃那个,他却空着筷头子,一样菜都不叨。他这个做法很像公鸡照顾母鸡,公鸡看到好吃的,都是先让母鸡吃。哪怕公鸡已经把好吃的叼到了嘴里,只要看到旁边有母鸡,也会把好吃的放在地上,尖嘴磕着旁边的地皮,咕咕叫着,唤母鸡过去吃。待田玉华把几样菜几乎尝了一遍,苗心刚才把酒盅端起来说:明天就是年三十,后天就是大年初一,人家过年咱也过年。明年是鸡年,来,玉华,爹祝你鸡年大吉,一切顺利!说着把酒盅跟田玉华也端起来的酒盅轻轻碰了一下,让田玉华少喝点儿,自己却把一盅酒喝干了。喝干后,他夸玉华买的酒是好酒,喝到肚子里像小火炭儿一样。田玉华以唇沾酒,只喝了一点点。田玉华的评价是,还是辣。第二盅酒,苗心刚说是谢谢田玉华,田玉华对他这样好,他心里一直过意不去。田玉华说:都是自家人,外气的话就别说了。您是长辈,我应该给您敬酒才对。她一手把酒盅端起来,另一只手在酒盅下面衬托着,做得很像那么回事,说来吧,我敬您一杯。我听人家说先干为敬,再不会喝我也要喝了这一盅。一闭眼,一仰脖,把酒喝了下去。苗心刚说好,好,玉华真懂事,这盅酒我一定要喝。二人喝了一会儿,田玉华的脸颊绯红起来。她不仅脸红了,眼睑、鼻梁和耳朵也红了。特别是两个耳朵垂儿,红得娇嫩欲滴,像两个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一样。苗心刚的酒喝得自觉,他的脸也红了。但他看不见自己的脸红,只看见田玉华的脸红,他说:玉华,不是我夸你,你喝了酒特别好看,三月里的桃花都比不上你好看,不信你去照照镜子。说这话时,酒精似乎已经在苗心刚体内发挥了作用,他看田玉华看得比较直接。如果说田玉华的脸灿若桃花的话,他的目光就像三月里的阳光,温暖而又热烈地照射在桃花的花瓣和花蕊上。镜子在厕所内洗脸池上方的墙上,田玉华没有去照镜子,她说好看什么,我都老了。苗心刚说:傻话,在我面前,你可不能说老。我觉得我还不老呢,你怎么能说自己老。玉华我不是跟你吹大气,一百多斤的粮食布袋我一扔就能上肩,扛起来还能跑,跑个三里五里都不在话下。他离座站起,转到田玉华那一边,攥紧拳头,把一只胳膊弯起来,让田玉华抓抓他的胳膊,看硬不硬,像不像铁打的。对于抓不抓公爹的胳膊,田玉华似有些犹豫。在田玉华犹豫之间,苗心刚已把田玉华的手抓住,并把田玉华拉得站了起来。一得到田玉华的手,苗心刚就有些管不住自己,就想顺藤摸瓜,得到更多。他顾不得让田玉华抓他的胳膊了,而是拉着田玉华的手和胳膊往自己怀里拉。同时他的嘴也向田玉华脸上凑去,说好玉华乖玉华,我想亲亲你!不承想田玉华不吃这一套,她惊了一下,登时恼了,脸上的桃花红霎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梨花白,她说:放开我,放开我,你干什么?我是你儿子的老婆,你知道不知道?老不要脸!她抄起桌上的酒瓶子,举了起来。苗心刚以为田玉华要用酒瓶子擂他,松开田玉华,侧身躲开一些。田玉华没有把酒瓶子砸在他身上,砰地摔碎在地上,瓶碴飞溅,没喝完的白酒流了一地。苗心刚的心仿佛也被摔碎了,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可能喝多了,我不是故意的。酒瓶一响把小本惊醒了,小本哭着喊妈妈。田玉华赶紧向里屋走去,又回过头来对苗心刚说:什么喝多了,我看你就是故意的。苗心刚跟着田玉华来到里间屋,说他真不是故意的,让田玉华一定原谅他,要是田玉华不原谅他,他就没脸见人了。田玉华说:没脸见人,是你自找的。她的手往门外一指:苗心刚,你给我出去!出去不出去,再不出去我喊人了!苗心刚只得退了出去,并替田玉华带上了门。是夜,苗心刚以被子蒙头,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