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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书籍名:《锈锄头》    作者:乔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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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卧室很大。只有这么大的房子才会有。这么大的卧室。石二宝一眼就看见了一张宽展展的大床。只有这么大的卧室才能放下这么大的床。而这大房大卧和大床都属于三个字:有钱人。这张有钱人的大床靠着墙,安安稳稳地卧在房间中央。小岛一般。他进去过的所有城里人的家里,几乎都有这么一张大床。这种大床的规格是他熟悉的。宽约摸六尺,长约摸七尺。用城里人的话讲是宽一米八,长两米二。他细细地量过。一次,他在一户人家收购旧书,那个户主可能是要搬家了,想把那张席梦思床卖掉。他跟石二宝商量,说省得再拉到旧货市场,旧货市场可以卖四百的,石二宝如果要就两百。石二宝犹豫了犹豫,终于决定要了。他的出租屋没地儿放,当天,他就把那张床拉回了老家。他用三轮车吭吭哧哧地拉了八个多钟头,一直拉到天乌隆隆黑,才把那三十多里的路走完。那床太大太沉了,走着走着,好几回都差点儿把他和三轮车一起翘起来。他得一边儿使劲儿把车往下压,还得一边使劲儿让车往前走,累得手腕和肩膀酸疼。可疼着心里也高兴。床越沉他越高兴。床越沉越证明用的木料越好,也越证明他收的家伙值。这床真是便宜啊。两百块钱,你说能买个什么?当年他结婚的时候,请的木匠打了一张四尺宽五尺长的薄片子木床,还花了两百三十块呢。他没舍得叫油漆匠,自己寻了亲戚家的一点儿红漆把床棱粗粗地刷了一遍,就这么睡了二十年。这床还有什么可挑的?他不由得批评自己娇气:人家工厂都做好了,也油漆好了,连质量也让上一任给试过了,价钱也因此便宜了好多,什么都弄好了,往家里拉就有那么难么?蚂蚁驮的不都是比自己身体大几倍的东西?人还不如一只蚂蚁?
        拉回家里,他得到了全家人的表扬,说他会收东西。多洋气的一张床呀!老婆摸着这床,爱不释手。老婆拍拍儿子的头说:这床给儿子娶媳妇就满够。他在一边瓮声瓮气地截住老婆的话:“他长大了让他自己买,这床,我们睡。”那天晚上,老婆在床上翻波浪打滚,怎么也睡不着。他一沾上床就睡着了。几十年了,他没有睡过这么踏实的床。
        石二宝揪过床上的枕头,把枕芯掏了出来。有的人家是会把东西藏在这里面的。他又把被罩捏了一遍,然后掀掉被单,一堆零碎东西跌落出来,有避孕套,有印着光身子男女的光盘,还有小得不能再小的女人的镂花裤头。他拿起来放在鼻子边闻了闻,蛮香的。裤头边还有一封信。粉红信封。石二宝打开,一张开满玫瑰花的硬卡片上写着一行小字:
        亲爱的老公,从来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儿,真是有点儿不放心你呀。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噢。半个月后,我可是要检查它的。要是它表现不好,小心我打屁屁!
        啧啧啧,够牙酸的。留的日期是前天。这么说两口子都出门了。按正常推理,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在这里干一番细活了。不过,他才不会那么贪呢。他不是正常行为,怎么能去适用正常推理?谁知道会碰上什么?万一人家请了看门的过来呢?所以,石二宝还是决定不超过自己给自己规定的安全时间:四十五分钟。这个时间也是他灵感所至。一次,儿子做作业的时候,他问儿子:你一节课多长时间?儿子说四十五分钟。他心里就定了。
        他用床单把这些东西裹住,扔到一边,掀开床垫。这大红色的床垫一看质量就很好,再一细看,是玉仙牌的。他房东的电视里整天播着这个床垫的广告,一听到那个浪浪的女人声音用醉了酒的腔调慢慢地说:“玉――仙――床――垫――飘――飘――欲――仙――”他就知道本地的晚间新闻要开始了。
        掀掉床垫,露出下面的四格暗柜。石二宝一一打开。两格放的是女人的冬衣,羽绒服,棉袄,保暖内衣,另两格放的是两床羽绒被。他一一查过,什么都没有。
        头上出了层细汗。石二宝抓起一件内衣擦了一把。休息了一会儿,继续战斗。他打开一个床头柜,里面是卫生巾,卫生纸,手电筒,手帕纸,打火机,似乎是怕突然停电所做的准备。另一个床头柜里放的是一个小镜子和一条白毛巾。他把抽屉整个儿向外抽,抽到半路却抽不出来,再一看,有一个小小的锁眼。他心里一喜。有暗屉!三下两下把暗屉鼓捣开,却发现里面不是钱,而是一个男人的玩意儿,青筋暴露,昂首挺立。他吓了一跳,莫非是这家的女人把男人的玩意儿割了?他伸出手,摸了摸,塑胶的,假的。城里的女人用的是假么?难道是那个男的不行了?可怜人哩。他呵呵地笑起来。然后他把这个新鲜东西放到工具箱里。要是拿回家给老婆看个西洋景,不把老婆吓死才怪。
        石二宝聚精会神地继续找着。古玩瓶,大衣柜里的每件衣服,包柜里的每只包,鞋柜里的每只鞋……在那张芳香四溢的梳妆台上,他看到一堆漂亮的发卡,他一股脑儿地装进口袋。女儿肯定喜欢这些小玩意儿。梳妆台的抽屉里也都有暗屉,在一只暗屉里他找到了一些外币,花花绿绿的,也不知道是哪国的钱,想了想,各抽出了一张,回头给儿子瞧瞧稀罕。在另一只暗屉里,石二宝找到了几张存单,都是五万五万存的,加起来有四十五万,存单的名字都是王小青。该是这家的女主人了。
        石二宝捏着这几张存单。这就是四十五万?怎么看怎么像假的。他要是有四十五万,一定存成一千一千的,数上几个时辰,多过瘾!石二宝恨恨地想。他犹豫着该把这些存单怎么办。对他这种人来说,存单是最没用的。都有密码,取不出来的。不过寻思了寻思,他还是把存单放进了口袋里。我不取,你们总得挂失吧?让你们受受惊。谁让你们他妈的这么有货!
        最后一个暗屉里是石二宝最亲切的人民币。有一千多块。石二宝卷起来,塞进了口袋。到此为止,他的心彻底舒坦起来。这一趟总算没白跑。这个暗屉里还放着一个户口本一样的暗红封面的小簿子,石二宝拿起来,金灿灿的国徽下是一行醒目的小字:中华人民共和国。接着是更醒目的两个大字:护照。打开,那个提拉杆箱的男人的面目赫然出现。他叫李忠民。
        李,忠,民,石二宝念了念这个名字,用手戳了戳他的脸:你知道你女人用的是假玩意儿么?他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电视柜下是一摞影集。他看看表,已经过了十分钟了,他不能在这儿耽误太多时间。想了想,他决定抽查。下面取一本,上面取一本。他先打开下面的一本。第一张是一个小男孩的光屁股照,在“坐婆婆”里坐着,露着个小鸡鸡。然后男孩子渐渐长大,戴上红领巾了,双手拿着红宝书捧在胸前。再然后,几个毛头小伙子在一起喜眉笑眼地合影,背后是“上山下乡,大有作为”的标语……全是黑白的,老照片。他把这本合上,去打开上面的那本。
        一翻开仍然是那个男人。小男孩的眉眼依稀还在,却都像发了酵的面,虚浮肥肿。再往后翻,―个娇俏的小女人抱着男人的腰,看起来是父女的年龄,却又亲热得邪性。石二宝突然明白:这是他的小老婆。好白菜都让猪给拱了!石二宝“呸”了一声,把影集合住,又想,那女人算是好白菜么?他又“呸”了一下。
        客厅里的沙发坐垫、靠背、茶叶桶一一看过,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一一看过,冰箱里的冷冻格冷藏格也一一看过,卫生间的马桶水箱,洗面池下的储藏柜,都一一看过,没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他来到书房。去书房的时候,他顺便看了一眼餐厅。餐厅有两个老式柜子,里面装满了高高低低的瓶子。石二宝凑近看了一眼,全都是酒。放那么多酒干什么?能喝得了么?石二宝觉得自己有理由纳闷。要是让他来收这些瓶子,一个也就是两毛钱。
        然后,石二宝看见了那把锄头。他站住了。打开餐厅里的吊灯。他要确定那是不是把锄头。果然是把锄头。很沉。挂在墙上有些显小,像玩具。拿在手里才显出了锄头的大。滚圆匀称的长木柄,可握的地方被磨光了,一摸就知道是被汗磨光的,丰沛润泽。锄面上的钢已经锈了,锈迹有些黑、有些褐,都是泥土的颜色。石二宝抚了一下锄面,居然一点儿也不涩。他举起来细看,发现上面涂了一层油一样的东西。涂这个干什么?是保护这把破锄头么?一把破锄头,值得么?草帽还能戴戴,锄头有什么用呢?乡下都快没有地种了,一个城里人,将一把锈了的锄头挂在这么齐楚的家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