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生成和本质——《形而上学》第七卷第七、八、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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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第七卷第七、八、九章中，专门讨论生成的事物。表面上看来，这种讨论，打断了原来关于本质的讨论——如果去掉这三章，原来的第四、五、六章和第十、十一、十二章是可以直接连在一起的。因此，许多研究者认为，第七、八、九章可能原来是另一组论文，后来被编纂者误插进这里的。虽然如此，这三章仍然和本体的讨论有关。亚里士多德在前面几章中都是从事物的静止状态来分析本质就是本体，在第七、八、九章中却从发生即生成的状态来研究事物本质问题。
认识本质和制造事物
在第七章开篇，亚里士多德分析，发生或生成的事物有三种：
1.自然生成的；
2.人工造成的；
3.自发产生的。
“自然”这个词，在希腊文中可以指自然界中运动变化的事物，包含了运动变化的原则，这就是物理学研究的对象。这些运动和变化，就是我们提到过的那几种运动变化：本体的生成和毁灭，性质的改变，数量的增减，位置的移动。他在这里讲的自然生成，主要是指本体的生成，指动植物之类的生成。人工造成的是指由人为的技术造成的东西。所谓自发产生的，并不是在以上两种以外的第三种，而是指以上两种的变态，本来应该由一定的自然原因产生的东西，比如，要由种子才能产生植物，现在竟没有种子也产生了；本来应该由人工技术造成的，比如，人生了病，本来要经过医疗才能治好，现在没有经过治疗，却也自动痊愈了。亚里士多德常举后面这个例子，作为自发产生的实例。
亚里士多德接着指出，每一个生成的事物，都有几个因素：
1.由于某种动力生成的；
2.从某种东西生成的；
3.生成为某一种东西。
他说，我这里说的生成的东西，是包括所有的范畴。既可以生成为一个“这个”——本体，也可以生成为某种大小、性质等等。（注：1032a12—15。）当然，主要还是讨论本体的生成。
他先讨论自然生成的事物，这是由于自然的原则而生成的。第一，这种自然生成的东西，是从一种我们叫做“质料”的东西中产生出来的。他在这里给质料作了一个说明，他说：质料是一种自然的力量，它既能存在又能不存在（种子可能长成为生物，也可能不长成为生物）。第二，它所生成的，是人、动物、植物这一类东西，我们叫作本体的。第三，它是由于一种自然的东西生成的，这种自然的东西是一种形式（），同样是“人”、“动物”或“植物”；它是由这种形式（同时作为动因）生成的。生成者和被生成者在形式上相同（都是人），只是两个不同的个体，比如，人（父亲）生人（儿子）。（注：1032a15—25。）
这样，自然生成的东西包含这三个因素：质料、形式（同时也是动因）和由质料与形式组成的事物，它就是那个新生成的具体事物。但是，作为动因的形式，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形式，而是存在于另一个个体中（如上述例子中的那个父亲）的形式。这三个因素都是自然的东西，它们是自然生成的。
人造的事物就不同了。人造的事物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由人的技术造出来的，所以叫做“制造”。制造，首先是由一种技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思想造出来的。（他说，有时候也有由于运气，碰巧自发地产生的，像没有种子产生事物一样。这种情况以后另行讨论。）他说，这种制造必须在制造者心中有了这个事物的形式。很重要的是下一句话：“我所说的形式，就是指事物的本质，事物的第一本体。”（注：1032b1—2。）这里，亚里士多德明确指出：形式就是本质，就是第一本体。这样就说明了这三者之间的关系：他所寻求的事物的本质，并不是别的，它就是事物的形式；这种形式就是本体，而且是第一本体。这样，他已经将《范畴篇》中的“第一本体”和“第二本体”的次序颠倒过来了。
他举例说：形式就是本体，不但是肯定的形式，而且也是它的否定——缺失的本体。比如，“健康”不但是肯定方面的健康的本体，而且是它的否定方面——缺失，即疾病的本体。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第十二卷第二章讲的三种原则——形式、缺失和质料，到这里，他将前两种合而为一了。他说：健康就是疾病的本体，因为，疾病不过就是丧失健康而已。为什么健康是疾病的本质呢？因为健康就是公式，也就是关于健康和疾病的知识。（注：1032b2—6。）
下面一大段（注：1032b6—29。）是讲这种知识是怎样获得的，也就是讲我们是怎么样认识本质，然后又根据这种本质去制造事物的。从他的这段说明中，我们可以具体了解他所说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同时还可以了解他所讲的认识过程和实践过程的关系。在人类认识的发展史上，在西方，最早企图将认识和实践联系起来作哲学的说明的，可能就是亚里士多德的这段话了。
亚里士多德说，我们认识健康的本质，是要通过一系列思想过程即认识过程：如果这个人是健康的，他必须出现这样一种情况，即他的身体必须处于平衡的状态（身体的平衡如果被破坏了，就发生疾病）；而要使身体处于平衡状态，必须使其有一定的热度。医生一定要这样想下去，一直到达这一点——使身体有一定的热度，这是他所能制造的。比如，他可以用针灸或按摩使病人身体发热，使病人恢复身体的平衡，然后使他恢复健康。这就是医生从认识健康的本质（疾病的原因）到制造出健康（医好了疾病）的过程。我们知道，亚里士多德的父亲是马其顿王的御医，所以，亚里士多德有祖传的科学知识，尽管当时的科学知识是简陋的，但他总是从当时的科学实践中作出哲学认识论的概括。
我们可以对他的这段话再作些分析。他说，这里有两个过程。第一个是思想的过程，它的出发点就是健康（要获得健康）的形式。为了获得健康，必须有一些中间阶段，即要使身体处于平衡的状态；而要使身体平衡，又必须依赖这个或那个，总之是要造成热。这就是第一个过程的终结。第二个是制造的过程，它是以第一个过程的终结作为出发点的。既然是要使身体发热，医生必须造出发热的条件来，他采用针灸或按摩，又要经历一系列中间的过程，使身体恢复平衡，恢复健康。亚里士多德说，这是两个过程，第一个过程的结束，就是第二个过程的开始。我们也可以补充他说：第一个过程的开始是健康的缺失（疾病）以及要达到健康的目的，在第二个过程终结时，这个目的就达到了，由疾病变成健康，由否定的缺失变成了肯定的形式。这就是这两个过程的联系。
亚里士多德自己是这样说的：这就表示健康是从健康来的，正好像房子是从房子来的一样（建筑房屋也同样有思想的过程和制造的过程）。但他说，这就是有质料的事物是从没有质料的东西来的。在他说的“健康是从健康来的”中，前一个健康，是指带有质料的具体的健康（或恢复了健康）的人说的；而后一个健康，是指健康的知识、健康的技术，也就是健康的形式、健康的本质，这是不带有质料的。“房子是从房子来的”中，前一个房子是具体的带质料的房子，后一个房子是指房子的知识、技术、形式和本质。所以他说：我说的没有质料的本体就是指本质（注：1032b14。），也就是形式。
为什么亚里士多德认为形式就是本质呢？道理就在这里。因为他认为，健康之所以是健康，能够成为健康，以及房屋之所以是房屋，能够成为房屋，都是由它们的形式决定的，而不是由质料决定的。所以，形式是它们的本质。这个问题在人造物中看得比较清楚。因为人造物总要通过人的思想和技术，只有人的思想认识了它的本质（就是它的公式，例如，健康就是身体状态的平衡），人的认识掌握它的本质时，技术才能将它制造出来；如果没有认识和掌握它的本质，就不能将它制造出来。所以他认为形式是决定性的，是第一性的本体。在自然生成的事物中，我们看不到这个过程，但他也同样认为事物是由形式决定的，这个形式即公式虽然不存在于人的头脑中，但它是自然存在的。
亚里士多德的这种思想是唯物论的，还是唯心论的？如果我们从主观与客观的关系看，这种本质首先是被思想所认识，为技术所掌握，好像是主观的。似乎是主观决定客观，是唯心论了。可是，亚里士多德并没有认为形式只是主观的，相反，他认为本质是事物本身所具有的，并不是主观造成的，后面他还再三论证，形式不是生成的，也不是人造成的，而是客观的。显然，自然生成的事物的形式就是与人的思想、技术没有关系，而是事物本身所具有的。所以，不能将亚里士多德的这种思想简单地归结为唯心论。至少在这里，亚里士多德并没有提出他在第十二卷中的神学思想，将思想当作最高的本体。但能不能说亚里士多德在这里的思想就是唯物论呢？也不能这样简单地下结论，等到后面适当的时候，我们再来分析这个问题。
亚里士多德还从潜能与现实的关系来说明这个过程。他说，医生具有医疗的能力，这就是潜能；只有当医生心中有了健康的形式时，他的能力才能成为一种活动的能力，才能现实地造出健康来。所以只有形式才是现实的。亚里士多德用这个观点来解释他所说的自发生成的事物。比如，有病的人，本来是要由医生用按摩使他身体发热，才能恢复健康的；现在，虽然没有医生按摩，没有人的技术作用于他，但他的身体自然地产生热，因而同样也可以恢复健康。虽然没有医生的技术这种潜能的作用，但同样产生了热，这就是健康的形式对他发生了作用。虽然没有医生起作用，也可以恢复健康。这也就是他所说的：医生的能力是可有可无的潜能，只有形式才是真正的现实，才是本质。亚里士多德认为，对于健康来说，“热”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因素，正如石头对于房屋，也是必不可少的因素一样——这个比喻是不恰当的，罗斯指出，石头是房屋的质料，而热却不是健康的质料，至少是造成健康的动因。（注：参看W.D.Ross：Aristotle’s Metaphysics，vol.II，pp.184-185。）
在讲了这些之后，亚里士多德说：凡是生成的（制造的）事物总是先有某些东西已经存在，事物是从它来的。这先存在的东西，其中之一就是质料。比如，房屋是由石头造成的，雕像是由铜或金、木头雕成的。总是先有石头、铜、金、木头等质料，才能造成房屋或雕像。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质料是不是包含在公式中的一个因素或部分呢？他说，这可通过两种方式来回答：例如，一个铜环，它的质料是铜，它的形式是如此这般（环）的形状。所以，从它的形式——环的公式说，质料不是这公式的部分或因素；但是就整个铜环的公式说，质料——铜就是它的部分或因素了。（注：1032b29—1033a5。）但是，亚里士多德又解释说，并不是从什么东西生成，那个东西就一定是质料。比如，从病人变为健康，这病人并不是质料，只是一种健康的缺失；疾病和健康都是形式，它们的基质是人——严格说，人的肉体才是它们的质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