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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页

书籍名:《漫长的季节》    作者:班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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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彭和丁满并肩前行,踏上寻找雪糕的旅程,比画着说了一路,越走越远,这片海滩又归我了。我在心底欢呼了一声,掀去浴巾,慢慢走入海里,阳光不错,和缓的波浪将我稳稳托住,可只游了一个来回,就没什么兴致了,转头回望,身后的水痕迅速愈合在一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无人从此经过,大海不曾止息。我回到岸边,等了很长时间,直至太阳落在水面上,他们也没有回来。
        我乘着拉客的小摩托回家,四块钱,突突突突,最棒的交通工具,机动性高,从不堵车,这一路上,头发也吹干了。很难想象,妈妈以前最大的爱好是骑摩托车,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见过照片,还是在别人家里。她烫着及肩的大波浪,戴了一副浅色的方框墨镜,遮住大半张脸,手上拎着头盔,旁边是一辆红色的铃木摩托,如同挂历上的美人儿,妈妈年轻时很好看的。别人跟我说,有一次在路上见到妈妈骑车带着我,我不在前面,也不在后座上,而是被她揣进皮夹克里,一大一小,两个脑袋齐齐从领口里伸了出来,不管不顾,迎着风落眼泪,看上去相当惆怅。我问过她有没有这回事,她否认了,说自己不会骑。妈妈总是这样,对于跟现在无关的事情,都觉得没发生过,好在有照片为证。我问她,骑车带我去了哪里。她说,想不起来了。我问她,车哪去了呢?她也说,不记得了,车也不是我的,过去太多年了。她不说也没关系,我有自己的办法,在最好的晴天里,把照片向着太阳举高,这样的话,就能看到当时发生的事情。妈妈拍过照后,收起了边撑,挂上空挡,向下踩着打火杆,一溜烟儿开出去,欢呼声在身后响了起来。她顺着风走,车速与风速一致,道路平坦,感觉不到自己正在行进,周围很安静,世界是一个密封的罐子。天空有云飘过,下起了小雨,那也浇不到她,妈妈在雨滴的缝隙里穿行。有一个她即将认识的好人,真正的好人,仰平了身体,正在大海的中央打着转儿,像一片年轻的叶子,夜雾湿润,无人能够窥透,而她将一路骑去,无忧无惧,活在世上,也如行于水上。
        但妈妈不能在水中飞翔,她连游泳都不会。妈妈躺在床上,讲不了话,也动弹不了,眼睛总是闭着,像在思索,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等着她来做决定。长长的睫毛像一弯新月,在夜里发着光,星星守在她的窗外,由南向北,缓缓下降,天亮之前,终于落回了海面。清晨的大海轻轻抖动着,毫无规律,如人战栗,也像妈妈最初时的那只拇指,精灵一般,不自主地在空气里滑动,画出一个记忆里的图案,可能是摩托车,或者一套泳衣、一位好人。我预感不妙,从外地赶了回来,拖着妈妈去做肌电图,医生测了十几次,把钢针扎进她的舌头里,妈妈很无助,呜呜地叫着,满头大汗,双手乱抓,像快被闷死的小狗,或束手无策的哑巴,面临着巨大的灾难,没办法求助,更不能向谁诉说清楚。我哭着想,重刑也不过如此吧。医生命令道,快,把舌头伸直,快一点,不然没有效果,罪都白受了,不要耽误时间。屈辱且怕,我甚至想到了自己糟糕的初夜,就这样展示着,光天化日,一览无遗。妈妈的脸扭曲得如同一张被揉皱的旧报纸,钢针与呼吸同步收缩,来来回回地搅动,反复刺透,拷问着受损的神经,她的嘴被撑得很大,头向后拧,用喉咙喘着气,发出古怪的哀声,伸手想去抓点什么,眼前却什么都没有。我扯住自己的头发,跺着脚,乱喊乱叫,想在她面前下跪,如果这样她能好过一些的话。妈妈看着我,口水淌了下来。
        我想,医生说得不对,我们所受过的罪,有哪一种不是白白浪费的?看过检查报告,他们对我说,按目前进展,最多不过三年,做好准备。语气轻松得像是帮我提前预订了一个假期,到了那时,一切都会清晰起来,她不再痛苦,我也没了负担,太阳照常升起,天穹横跨在海洋的远侧,光明向我这边挪动了一小步,歌声缭绕万物,金钱唾手可得,失去的爱情也会回来,总之,我将会拥有我想要的全部,作为一种莫名的恩赐。无非是三年,一个漫长的季节,鱼儿溯流,逡巡洄游,草木持存,日日更新;无非是三年,一片幽暗的树荫,一场骤然而落的雪,一阵浓重的睡意,仿佛越过了这个障碍,就能彻底苏醒过来,打个哈欠,走出门去,迎向和煦的暖风,洗尘的细雨。而障碍又是什么呢?我的妈妈吗?
        在门外时,我没听见收音机的声音,就知道闵晓河已经到家了。他讨厌额外的声响,总觉得吵,每次回来后,一定要先把妈妈枕边的收音机关掉。妈妈没听到过晚上的广播,她的一天从《实时说路况》开始,然后是《心有千千结》、《谈房我当家》、《隋唐演义》和《海滨时刻》,最后一个节目是《生活零距离》,往往只能听到一半,许多人打来电话,诉说困境,反映生活里的大事小情,后半段是对前一天问题的调查通告。可惜妈妈每天听到的只是问题,数不胜数,没有穷尽,从没得到过任何的答复。
        卧室的房门关着,悄无声息。闵晓河的妈妈在做饭。我换过鞋子,洗净双手,摸了摸妈妈的脸,问她有没有想我。妈妈看着我不说话。我帮她重铺好被单,按摩了双腿,然后去厨房帮忙。只有一个菜,已经做好了,分辨不出是什么,半固态,像一碗搅过的水泥。闵晓河的妈妈让我端上桌去,再叫他出来吃饭,我喊了两声,又敲了敲门,还是不见人影。我跟闵晓河的妈妈说,喊过了,没有动静。她说,别管,还是不饿。我说,今天怎么样?她说,翻了几次身,听着还是有痰,夜里多注意,雾化的药快没了。我说,好,闵晓河今天回来得挺早啊。她说,是,比你要早。然后我就不说话了。我知道,她这是来了情绪,故意说给我听呢。
        结婚以来,我没管她叫过妈,一直喊姨,改不了口,无法突破心理这关。不得不说,她对我家一直都很照顾,我内心感激,妈妈的情况没什么好转,拉锯战似的,她怕我坚持不住,每周都过来帮忙,坐着十几站公交车,替我照看一个下午,做顿晚饭,再赶车回去。她总说,过日子就像喘气儿,一呼必换一吸,有来有往,进退得当,只呼不吸的话,不知不觉,便油尽灯枯了。道理如此,但她也不年轻了,连着几个月,都是这么过来的,有时一周两次,有时三次,确实辛苦,我都记在心里。也很奇怪,一方面,她来的次数越来越多,虽有抱怨,我也能感觉得到,她与妈妈之间愈发难以分离,妈妈不讲话,她就说给妈妈听,一说一个下午,一件过去的事情要讲上许多遍,有几次我正好遇见,她坐在床的另一侧,佝偻着背,自己抹着眼泪,话停在嘴边上,见我回来,就不讲了,起身去了厨房。另一方面,这么说不太合适,其实我很盼着她来,不是推卸责任,只是我真的很想往外面跑,抑制不住,也不去什么地方,就在海边待着,听浪、看海或者游泳,类似的心理总会令我有些羞愧。对于这一点,倒也不难消化,过意不去时,我就会想,这也是闵晓河的妈妈自愿的,她心里很清楚,这段关系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之上,无非是在还债而已。可说到底,一切决定都是我自己做的,没人逼着,所以又有什么资格去苛责呢?想不明白。每天夜里,我都会暗下决心,一旦妈妈离开了,我就跟闵晓河离婚,受够了,谁劝都不行,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谁也不怕,反正不欠你们的。但是,妈妈还活着,还在思考,内心明亮如镜,一天又一天,她看得见我,听得到我,能想着我,盼望着我,那么,漫长的季节过去之后,这笔账还能算得清楚吗?我总是处在这样的境地里,爱不好也恨不起来,所有的理解与宽恕,最终都变成了自己的负担。我想起来,小雨以前跟我说过许多次,你必须立在坚实的岸上,才能真正告别海浪。但他并不知道,我的海岸那么小,几粒流沙而已,很快就冲掉了,我一个人站在水里。
        饭后,我去厨房收拾,闵晓河的妈妈进了屋,跟他说过几句话,准备去赶车,最后一趟七点半,下来后还得走一段路,到家差不多要九点了。出门之前,她跟我说,明天还来我家。我说,我也没什么事情,要么您休息一天。她想了想,说,我还是过来吧,习惯了,自己待着也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