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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书籍名:《漫长的季节》    作者:班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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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儿,闵晓河抱着篮球走了出来,我问他吃不吃饭。他不看我,也没回应,埋着脑袋系鞋带。我们的相处就是如此,没什么好说的,正常交流都很困难。我觉得他心里根本没我,也好,反正我也差不太多。说来惭愧,结婚这么久了,我还是总会想起小雨来。妈妈刚生病时,他提过要跟我一起回来,我拒绝了,不是不需要,而是觉得他没那么情愿。不情愿的事情,往往落得更不堪的下场,我对此异常恐惧。回来以后,我给小雨发过两次信息,都很长,说了很多自己的感受,他回得很迟,也很草率,分开已成定局。我不是不理解他,但在家里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被幻念折磨着,有时很想他,有时又想把他杀了,虽然他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我困在这些情绪里,反反复复,走不出来,有那么几次,夜里失眠,仿佛还听见他在远处轻轻吐了一口气。我越想越不甘心,老是在哭,半个多月下来,枕巾硬得硌脸,眼睛一直没消过肿。妈妈很自责,整天畏首畏尾,觉得是她的病拖累了我。其实不是的,我想,不是这样,我很对不起妈妈,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无论做什么都很失败。
        那阵子过得不太好,我还跟妈妈发了脾气,明明她受着很大的折磨,我非要火上浇油,好像妈妈真的犯了什么错似的。我对她说,你自己待着吧,明天我就走。她站在那边,愣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也好,也好。可是我要去哪里呢?根本不知道。说着轻松,怎么都行,这也意味着没什么必须要去的地方。哪里都不属于我,没人需要我,除了妈妈。我说过后,又有点后悔,躺着玩手机,不敢抬头。妈妈弯着腰去了厨房,在水流声里叹气,擦过一遍地面,又切了个苹果,放在小碗里端了过来。我噘着嘴,脑袋斜过去,跟她紧挨在一起,我们用一根牙签轮流扎着吃。苹果不是很脆,放的时间有点久,我们吃得很慢,半天也不动一下,像要把嘴里的苹果含化。不知为什么,我始终记得这一幕。
        十点半,闵晓河还没回来,如同往常,我给妈妈洗过脸,把被子从卧室里扛了出来,铺在客厅的沙发上,枕着扶手,跟妈妈睡在一侧,这样的话,半夜探过手去,就能摸到妈妈的衣袖,小时候我每天都是这样入睡的。我告诉妈妈说,今天在海边见到了两个小朋友,一个有点胖,一个很瘦,长得像动画片《狮子王》里的人物,还记得吧,当年很出名,你领着我去电影院看的,总之,俩人都很可爱,我答应了要请吃雪糕,可惜没实现,谁体验过谁就知道,吹着海风吃雪糕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还有,我刚看了天气预报,明天的温度不错,没有雾,中午可以出门晒一晒太阳。说着说着,妈妈闭上了眼睛,我也睡着了,在梦里,我吃了一根雪糕,之后肚子有点疼,走不动路,冷汗直流,蹲在地上休息,忽然被一团蓝灰色的影子拖住了腿,力气很大,使劲儿把我往底下拽,我吓坏了,完全拗不过,拼了命地连踢带打,不敢大声叫,对方像在摆弄一具尸体,恶狠狠地拧着,动作粗暴,喘息声刺耳,我的整个人被他握在手里,没办法挣脱。我哭着说,别这样,妈妈还在,求求你了,什么我都答应,求求你,妈妈还在这里,请不要这样。他根本听不到我的哀求,伸手进来,蛮横地分开了我的双腿。哭出声来的那一刻,我也醒了过来。屋内空荡,一片漆黑,如同沉静的岬角,没有人,也没有影子。我转过头,发现妈妈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我也看了过去,空气波动,灰尘缠绕,在夜里,好像有谁在那里涂着一幅透明的画。
        丁满发明了一种游戏,在海滩上勾出圆圈和方格,两个方格是战场,一主一次,圆圈是各自的基地,他还给每颗石头安排了职位,尖尖的是将军,椭圆形的是战士,略小一点的是士兵,带花纹的是医生,不能上阵,可以救死扶伤,但只有两次机会。讲述规则时,彭彭看着很忧愁,吃光了三根雪糕,冒了一脑袋汗,还是满脸的困惑。我也没太明白,不过不耽误游戏,跟出牌一样,每一轮掏出同等数量的石头对垒,自行组合搭配,战场任选,具体数目由守卫者来决定,可以是两颗、三颗,或者四颗。猜拳过后,彭彭占得先机,他说,十颗。丁满说,一共就十颗。彭彭说,对,我知道,不行吗?丁满说,不行,分不出来胜负。彭彭说,那就是平局,很好,以和为贵。我乐得不行,丁满白了他一眼。我问丁满,他在学校时也这样吗?丁满说,什么样?我想了想,说,爱好和平,很重感情。丁满说,智商不行的都重感情。我说,别这么说嘛,你们都很聪明的。丁满说,我跟他可不是一个学校的。
        我们玩了两局,能用的石头越来越少,原因是输掉的或没救回来的都要扔到海里,没办法再来闯荡一番,这很残酷。我提议再给它们一次机会,彭彭也很认同,主要是他负责着找石头的工作,来回来去,跑了好几趟,很辛苦。丁满否决了,他说,打仗就这样,时光不能倒流,死人不能复活,所以得学会珍惜,这样的话,有些东西才显得珍贵。我像是被他上了一课,张大了嘴巴,讲不出话来。远处的歌声飘了过去,彭彭在地上打着滚,拒绝行动,嘴里咿咿呀呀,背着什么口诀,丁满用手挖了个挺深的沙坑,把剩下的石头埋了起来,他跟彭彭说,做个记号,三年后,我们再把它们挖出来,看看有什么变化。彭彭说,不还是石头吗?丁满说,那可不一定。彭彭说,三年?丁满说,对,三年。彭彭说,我怕我忘了。丁满说,没关系,我记得住。
        丁满说话时的样子会让我想起小雨,明明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经他这么一讲,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严肃得可笑,认真得无聊,郑重得毫无道理,不知为何,你还会觉得有点激动,仿佛什么都可以被爱,什么都值得留恋,什么都需要被纪念,没什么转瞬即逝,一日长于一年,三年又好像只是过了一天。我大学时读的中文系,学得不好,不是很敏锐,许多文字里的情绪感受不到,小雨念的是国际贸易,对文学很感兴趣,经常来我们这边听课,自己也写些东西。我们刚谈朋友时,有一天在自习室,我跟他说,给我写首诗吧。他说,不行,怎么能这么随便。我听着就不太高兴,直接走掉了,半天没理他。他以为我很生气,其实我只是想回去给他写点什么,但也没写出来,怎么表达都不太对。第二天早上,我刚起床,收到了他发来的一首诗:
        打个响指吧,他说
        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
        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
        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吹个口哨吧,我说
        你来吹个斜斜的口哨
        像一块铁然后是一枚针
        磁极的弧线拂过绿玻璃
        喝一杯水吧,也看一看河
        在平静时平静,不平静时
        我们就错过了一层台阶
        一小颗眼泪滴在石头上
        很长时间也不会干涸
        整个季节将它结成了琥珀
        块状的流淌,具体的光芒
        在它身后是些遥远的事物
        我问他,这首诗叫什么名字?小雨说,还没想好,原来的题目是《女儿》,现在想改一改,你觉得《漫长的》怎么样?我说,漫长的什么呢,话没说完。小雨说,还不知道,都可以,反正都很漫长,历史在结冰,时间是个假神,我们也不必着急。后来他又写过一些,谈论盲道、松荫或气象学,只有这首我读了许多遍,至今也还记得。分开之后,有天下午,我很委屈,心里堵得厉害,默默哭了一会儿,就想找他说说话,拨了两个电话过去,十几声长音结束,无人接听,我抱着手机等他回给我,直至后半夜,也没有动静,而那时候,我也什么都不想说了。遥远的事物,我想,响指虽小,却可将其震碎,他说得没错,我就是碎掉的遥远的事物。
        妈妈很幼稚,也有点自私,想在自己还能思考和行动的时候,见到我有个着落,或者没这么简单,那些可以预见的未来,她不忍心只让我一人承受,不管怎么说,有了伴侣的话,至少能分担一部分。就算不够和睦,互有隐瞒,就算总有争执,怎么都走不到对方的心里,那也是一条隐秘的细线,始终牵扯着我的精神,那么,她离开之后,我就不至于滑落下去。妈妈觉得,人不畏困境,也不惧斗争,怕的是既没有爱人,也没有对手,睁开眼睛,出门一看,满世界全是疯子和故人,他们中的一部分威胁着你,使你恐惧,另一部分冷眼旁观,因为他们与你再无任何关系。这样一来,过得就很疲惫,没什么想要争取的,也没什么可以期盼的,无事可做,也无话可说。我跟她说,妈妈,我可以照顾得很好,不只是你,还有我自己。妈妈说,我相信啊,所以更不想让你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