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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页

书籍名:《漫长的季节》    作者:班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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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闵晓河第一次见面是在医院,闵晓河的妈妈在那里当护工,从早伺候到晚,每天能赚八十块钱,她很勤快,性格也不错,天南地北,什么都能聊,妈妈很喜欢这样的人,因为她自己总是羞于开口,无论是生活还是疾病,都没什么好说的,既不想面对也不想抱怨。闵晓河的妈妈一直鼓励着她,跟她说道:不能全听大夫的,得有自己的主意,但也要相信现在的医疗水平。康复不是没有机会,她亲眼见过一位患者,病情相似,后来有所好转。不要吃动物内脏和花生,记得补充一些蛋白质。如果有需要,她可以来帮忙照顾,相逢就是缘分,千万不要客气。妈妈听得很认真,眼神闪烁,我想,有人跟她说话就是很大的安慰,不管是谁,说的又是些什么。妈妈没有我想的那么坚强,也不那么聪明,看起来小心翼翼,为人处世警惕,其实她的原则很简单,妈妈没有自己,一切以我为主,只要不是让我历险,怎么样她都能接受。
        闵晓河坐在台阶上抽烟,头发剃得很短,穿着一身蓝灰色的工作服,不太合身,他的个子不高,远看像是被安放在一尊未完成的雕像里,只露了个脑袋出来。我走过去时,闵晓河朝着旁边的袋子点了点头,里面装着一些颜色鲜艳的水果,神情像是赏赐,非常高傲,令人不适。我摆了摆手,也不讲话,实在没什么心思,当时我还在等着一项很重要的检查结果。我坐在离他一米远的位置,想着自己的事情,不时闻见一阵刺鼻的油漆味道,那一刻,要不是妈妈在楼上的病房里望着我,我真想跑掉。闵晓河不看我,自顾自地说着,初次见面,幸会,我叫闵晓河,中专学历,在船厂上班,不怎么忙,工资待遇一般,身体还行,半月板受过伤,没大问题。我点了点头。他继续说,平时作息规律,三餐正常,吸烟,不喝酒,不看书,也不看电视,没什么特殊爱好,偶尔打打篮球。我说,好。闵晓河说,家里的条件,你多少也知道一些,租房子住,我爸前年没了,我妈在照顾你妈。我说,是,谢谢。闵晓河说,但你也不用觉着欠我的,没必要,我在外面待过几年,见识不多,道理总归知道一些。我说,行。闵晓河说,按照我妈的想法,年内结婚,明年生子,她来帮我们带孩子。我说,现在谈这些,为时尚早。闵晓河说,所以,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不听她的。我说,什么?他说,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即使不做,我也有东西要想,我想了好几年,也没明白,还得继续,所以不喜欢被打扰,当然,如果结了婚,我也不会打扰你。我说,没懂,不过不要紧。他说,平时我不怎么讲话,今天准备了挺久,说得不好,请多担待,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回单位去,你的话少,这点很好,估计也不会喜欢我,没关系,日常相处,或者见上一面的人,不讨厌就算不错了,剩下的事情,你自己拿主意,我听你的,再见。
        等到七点十分,菜热了一遍,闵晓河也没回来,电话打不通,吃过饭后,我有点没精神,脸颊发热,可能是白天在海边吹到了。妈妈今天一直半张着嘴,唇部皱紧,如海螺的尾壳,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我把耳朵凑了过去,却只有空洞的呼吸声,伴随着一点不太好闻的味道。闵晓河的妈妈有点着急,问我说,他今天加班?我说,应该是。又问,提前说过没有?我说,好像没。之后才反应过来,我都不知道他昨晚究竟有没有回来,只记得做过的那个梦。闵晓河的妈妈点了点头,没再多问,披上外套,穿鞋背包出了门。我把家里收拾一遍,用手机放着歌曲,然后躺在卧室的床上,想来想去,给闵晓河发去一条信息,问他几点回家。看着这几个字,我感到很陌生,陷入了一阵恍惚。这里是不是他的家呢?我真不知道。婚后不久,闵晓河搬了过来,背着一包行李,手里拎着篮球,像是来打一局客场比赛,速战速决。家里有人在,妈妈才肯去住院,她总觉得我一个人生活很危险,性格毛躁,日子过得草率,不如她心细。在医院里,妈妈总问我,水龙头关好没有?我说,关好了。她又问,煤气呢?我说,也关了,出门都检查过了。妈妈想了一会儿,问道,你们过得怎么样啊?我说,很好啊。妈妈说,开始不太顺利,需要磨合,相处久了就好了,也离不开了,人就是这样的。我说,妈妈,我们很好。
        闵晓河的生活很奇怪,每天下班后,在家待不了多久,就又抱着篮球出去了,有时回来得早一些,有时要后半夜。刚住一起时,我没什么心思顾及他,彼此感情不深,后来觉得过于诡异,我猜他一定没去打球,而是在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有一次,他出门后,我偷偷跟在后面,看见他把球塞进车筐里,骑着自行车,来到附近的一片室外场地,又把车在栏杆上锁好,拍着球走了进去。场地很暗,没什么灯光,只有四个木板球架守卫在此,很像是衰老倦怠的士兵,不知敌军将至,而海边的潮雾一阵阵袭来。闵晓河不换衣服,不做热身,也没去投篮,他走到场地的边缘,把球放在屁股底下,仰头坐了上去,身躯笔直,如同一位替补队员,随时准备上场。我透过树丛看着他,从黄昏到深夜,身后的大车飞驰,载着油罐、混凝土与沙石,呼啸而过,似在呐喊。我尽力想象着他所望去的方向,倾斜的球筐,熄灭的灯和喷泉,濡湿的树梢,相互倒映的天空与海,浪潮在另一侧鸣响,连绵不断,如空旷的号角,声音向着地心荡漾,回环无际。闵晓河就坐在那里,像一座将被淹没的村落,凝结在岸,一动也不动。
        我原以为,闵晓河总有一天会消失,那时,我将无比难过,痛苦且不甘,必须承认,我对他不存什么真正的期望。他的离开,无非验证了我的又一次失败,孤注一掷后的失败,比从前更加彻底。有一段时间,我觉得闵晓河像是一台收音机,装好电池,拧开开关,嘈杂的声响于耳畔长鸣,怎么调节也接收不到信号,没有切实的意义。但那天回来的路上,我居然产生了一种快要爱上他的错觉,甚至认为他也爱我,并且永远不会离开我,他有着很多坚定的信念,在所有事物的尽头等待着,只是不说出来。对于他的行为,我不打算去理解,或者非要弄清什么,只因我也有过相似的时刻,持续至今,无法脱逃。没过多久,闵晓河回到家里,依旧不说话,冷漠而拘谨,他脱掉衣裳,轻轻躺在我的身边,呼吸和缓,我闻着挥之不去的油漆味道,想起一些遥远的事物,接不通的电话,蜡染的水果,蜿蜒的海岸线,想起在白日里,他持着一柄长刷,戴上古怪的面具,压低了帽檐,以轻蔑的姿态破入舱门,来到大船内部,肆意泼洒涂刮,船身摇晃不休,也无法将之倾出,想到这里,我开始晕眩呕吐。
        彭彭把小腿埋进沙子里,扮作一位可怖的巨人,屁股来回扭着,假装无法移动,在他不小心睡着的时候,惨遭暗算,被小人国里的臣民们戴上了一副沉甸甸的沙铐。每次潮水袭来,彭彭都会大声呼喊着救命,声嘶力竭,仿佛快被淹死;待退去后,他又向着不存在的敌人低头狞笑,挥舞着拳头,砸向地面,好像在说,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能把我怎么样。如此几次,他转过头来,望向我和丁满,狂妄的表情没能及时收回,丁满拾起手边的一块石头,掂了几下,佯装要打,彭彭顿时惊慌,迅速把双脚从沙子里面拔出来,可惜用力过猛,埋得又太深,导致他一下子摔在地上,脸部向前,平拍入海,估计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嚣张了。丁满把石头放了回去,叹了口气,感觉相当无奈。
        我问丁满,你们怎么认识的?丁满说,我不认识他。我说,不认识?丁满说,对,我来这边玩时,碰巧他也在。我说,你今年多大了?丁满说,没你大。我说,这我也看得出来。丁满说,那你还问?我说,你给我讲个故事吧。丁满说,不要。我说,讲一个嘛,你肯定读过不少书。丁满说,我从不轻易给别人讲故事。我说,那好吧,我教你一句咒语,你不要告诉别人,不高兴的时候,就在心里反复默念,烦恼和忧愁都会消失,什么也用不着担心。丁满说,什么咒语?我说,哈库那马塔塔。丁满说,你再说一遍。我说,记好了,哈库那马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