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现实和潜能——《形而上学》第九卷后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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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里士多德从第九卷第六章开始，讨论现实性。在讨论现实性的过程中，也说明了的另一种意义，就是和现实相对立的“潜能”。特别是第八章，他分析“现实先于潜能”，这就说明了，为什么他认为形式是第一本体，而质料是第二位的。在第十章，他又谈了“存在”的另一类意义，即“真”和“假”。
现实和潜能
第六章开始，亚里士多德说，我们既然已经讨论过和运动联系的“能力”和“可能”，现在就可以讨论现实（这里用的都是“埃奈季亚”这个词）了。在讨论现实的过程中，我们将发现“能”除了能动作或能被动作外，还有另外一种意义，这正是我们现在所要研究的。（注：1048a25—30。）
他是用列举许多具体实例来说明现实和潜能的关系的。他说，我们说一个东西现实地存在，就是说它的存在方式是和潜能不同的。例如，赫尔梅（希腊神话中的神，宙斯的儿子）的雕像还存在于木头里，半段线还存在于整段线中。当前者还没有被雕刻出来，后者还没有将整段线割断的时候，它们就是尚未现实地存在，而只能说是潜能地存在的。因此，对于一个研究学问的人，即使他并不是正在研究，但他能研究，我们就可以说他是一个学者。（注：1048a30—35。）这是和麦加拉学派的狄俄多鲁的观点针锋相对的。狄俄多鲁认为，只要不是现实存在的，就是不存在；亚里士多德指出，虽然没有现实存在，但是“能”、“可能”存在的，就是存在，不过是潜能的存在。
他说，和这种潜能的存在相反的，就是现实的存在。这只能用归纳的方法，列举实例来说明。因此，这不是寻求定义，而是用类比的方式来说明。他列举了：
正在建筑的 对 能够建筑的；
醒着的 对 睡着的；
正在看的 对 有视觉而闭着眼睛的；
已经成形的质料 对 没有成形的质料；
已经制成的 对 没有制成的。
在这些对之中，前者是现实，后者就是潜能。但是他又说明，这些说法都只是类比，并不是完全一样的。因此，其中有些是运动（正在看）和潜能（闭着眼睛）的关系，有些是本体（形式）在质料之中（成形的质料），以及它对质料的关系。（注：1048a35—b9。）现实和潜能的关系在各个不同的情况下是不完全一样的，不能一概而论；但无论何处，都可以看出有现实和潜能的对立。
亚里士多德接着指出，像“无限”和“虚空”这类东西，也可以说有潜能的和现实的存在，但它们这种潜能和现实，与别的东西的潜能和现实不一样，例如，和看、走、被看等不一样。因为我们说一个东西被看到，有时是说它正被看到，有时是说它能被看到，这是没有绝对区别的。但是，“无限”就不是这样。说“无限”是潜能地存在，不是这种意义，即它能够现实地独立分离存在。因为在事实上，无论你怎么分割“无限”，总是不能分到最后，总还是可以无限分割下去，没有终结的。“无限”是不能由潜能变为现实的。所以，只有在思想中，我们可以将“无限”进行无限的分割。（他在《物理学》中明确地说过，“无限”只能是潜能地存在，不能是现实地存在，没有现实的无限。（注：《物理学》206a15—25。））只有在思想上，才能将潜能的无限变为现实。（注：1048b9—17。）
亚里士多德又将运动（动作）和现实区别开来。他说，有些活动是趋向目的而还没有达到目的的。比如消肥法是一个有目的（要使身体变瘦）的活动，但在没有达到目的（人变瘦了）以前，这只能说是一种运动或活动，是还没有完成的，它还没有成为现实。他说，有些运动是在动作的同时就已经达到了目的的，例如看和已经看到，理解和已经理解到、想和已经想到，但是不能说学习和学习到、治疗和治疗好是在同时发生的。（注：1048b18—25。）他的意思是：当你看的时候，总已经看到了某个东西，当你理解和想的时候，也已经同时理解和想到了某个东西，这种活动是和它的目的同时达到的。而学习或医治就不是这样，这种活动本身还不是目的，它还有另外的目的。学习是为了要学到某种知识，医治是为了要治好某种疾病，所以在你学习的时候，并不是已经得到某种知识，只有到学习完结，得到了某种知识，才是达到了目的。治疗也是这样，只有当医好了这种疾病，才成为现实。他反复举这样的例子：我们正活着和已经好好地活过来了，我们快乐和已经快乐，这种活动本身没有别的目的，和消肥法不同；消肥法是要变瘦，在没有变瘦以前，尽管消肥的活动是在进行，但目的尚未达到。所以这是两组不同的东西，他将一组叫作运动，另一组叫作现实。运动就是没有完成的，例如，消肥法、学习、走路、建筑，都是没有完成的运动。他在建筑，并不是同时就造成了；他在走路，并不是同时就走到了；在生成，并不是同时就已经生成了；在活动（主动或被动）时并不同时就已经完成了。他说，应该将这两种情况区别开来，没有完成的（没有达到目的的）过程只能叫作“运动”，完成了的才是“现实”。（注：1048b25—35。）将现实和运动区别开，完成了的、达到了目的的运动才是现实，这就是“隐得来希”，这个希腊词的意思就是达到了目的。
在讲了“现实”的几种意义之后，到第七章，亚里士多德又讨论“潜能”。怎么区别一个东西是潜能地存在着，或者不是潜能地存在呢？因为它并不是在任何情况和任何时间都是潜能地存在的。他问：能不能说土是一个潜能的人呢？不能这样说。只有当土已经变成了“种子”（精子），才能说种子是潜能的人；甚至它成为种子还不能说是潜能的人，因为精子必须和卵子起作用，才能成为人；如果没有卵子，单有精子，也不能说它是潜能的人。能被治愈也是这样的，并不是随便哪一个人都能被治愈的，能被医术或运气所治愈的，只有那种本身具有被治愈的“能力”的人才能被治愈，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说是潜在地健康的。（注：1048b37—1049a5。）这里，亚里士多德讨论的是：在什么条件下，才能说A是潜在的B？前一个例子说明，它必须是最接近的质料而不是最初的质料，人的（最接近的）质料是精子，而不是土（最初的质料），而且还必须有一定的其他条件（在这个例子中，就是卵子）。后一个例子说明，它还必须具有内在的这方面的“能”和“能力”。这些内外条件都具备了，才能说A是潜能的B。
亚里士多德又更细致地分析了各种条件。他说，第一，要使潜能变为现实（这里他用的是“隐得来希”），如果是思想的结果（指人造的事物），就必须具有这些标志或条件，即必须是动作者有这样的愿望和意志，而又没有什么外部的东西来阻碍它；另一方面，在它本身之中又没有什么东西阻碍它，如上述医疗的例子。什么东西能说是潜能的房屋呢？只有这种被作用的东西（房屋的质料）之中，没有什么东西阻碍它成为房屋，而且它也无须再添加或减少什么东西，才能说它是潜在的房屋。其他一切具有外在的动因的事物都是这样。（注：1049a5—12。）——这是说动因（必须它有这种愿望去动作）和被动的质料（它又有内部的原因和外部的原因）双方的条件都具备，才能被称为是潜能的。
其次，如果运动变化的根源就在变化者自身的（即天然的事物），必须具备这样的条件：如果没有任何外在的东西来阻碍它，它自身就能够是这样生成的，才能说它是潜能的某个东西。例如，精子还不能说是潜能的人，因为它还必须被安排在某个别的东西（卵子）之中，还要经历某种变化，才能说精子是潜在的人。所以，这类事物虽然动因就在它们自身，也还必须具有一定的属性，具备一定的条件，才能说它是潜在的某个东西。比如，土还不能说是潜在的铜像，只有当土已经变成铜时，它才是潜在的铜像。（注：1049a13—18。）——亚里士多德在这里反复分析的，就是内外各种条件——动因、质料以及其他外在条件都已经具备，并且没有相反的力量阻碍它的实现时，才能称它为“潜能”。这样的潜能，实际上就是所需要的一切都已经具备了，所差的只有一条——就是它还没有完成、还没有实现。可见，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潜能”和“现实”，就其内容（各种条件）说，二者并无差别；它们的不同，只是存在的方式不同而已。
接着，亚里士多德又从语言上来分析潜能，即质料的问题。他说，当我们说一个东西是“那个的”，例如，说箱子不是“木头”，而是“木头的”；木头不是“土”，而是“土的”（木头从土中生长出来，所以认为土是木的质料）。我们说的“那个”东西，就是在这一系列中紧紧跟随它的、潜在的东西。例如，我们不说箱子是“土”或“土的”，只能说它是“木头的”。尽管“土”是“木”的质料，但我们只能将那个最接近的质料才能说是“潜能”。这样，一般的木头是一般的箱子的质料，特殊的木头是这个特殊的箱子的质料。我们说潜能的质料，只能是那个最接近的质料。他说，在质料中，有一个最后的质料，即第一质料。例如，如果土是由气生成的，它就是“气的”，气是由火生成的，它不是“火”，而是“火的”。火就是第一质料，它不是一个“这个”。（注：1049a18—27。）——这种说法是和亚里士多德关于质料的定义有矛盾的，因为质料就是没有任何规定性的东西，所以它不是任何一个特殊的东西，不是一个“这个”；而“火”，尽管说它是其他一切东西的根源，但它还是有火的特殊性，还不是那个最后的、无形式的质料。
这里，从文字上也可以看出，所谓“那个的”，有两种用法，一种是像“箱子是木头的”，是指箱子的质料；另一种是像“人是有教养的”、“人是苍白的”，这“有教养的”和“苍白的”是指人的属性，而不是指人的质料。这两种情况虽然在语言形式上是一样的，同是“这个的”，内容却完全不同。亚里士多德分析它们的基质或主体。“有教养的”和“苍白的”的主体是人，是包含这些属性的本体，这是属性和本体之间的关系；而“木头的”、“土（造）的”，则是指质料和由质料所造成的事物的关系。他最后说，无论是质料还是属性，二者都是没有确定的。（注：1049a27—b1。）他说这些是“不确定”的，就是说，质料要由形式来决定，而属性要由主体即本体来确定。
我们将第六、七章联系起来考察，看看亚里士多德关于现实与潜能说了些什么意见。
第一，现实和潜能是相对的，潜能实现了的时候就是现实的，而现实还没有实现的时候就是潜能。亚里士多德也只能用归纳法来举例说明，比如，正在建筑的和已经建筑的、在看的和已经看到的，等等。但他也知道这些实例的具体情况是各不相同的，所以他说这些只是类比，只是一般地说，它们有现实和潜能这两种存在的方式。
第二，他分析现实时，是和运动联系起来分析的。他将运动和现实分别开，认为运动是一个还没有完成的过程，如果它完成了、实现了目的，就是现实。所以，现实就是达到了目的的“隐得来希”。这里留下了一个问题：既然运动不同于现实，那么运动这个过程本身是什么呢？它不是现实，难道是潜能吗？亚里士多德并不将运动看成是潜能，毋宁说运动应该还是属于现实这一方面的，因为，“埃奈季亚”是“在动作中”的意思。
第三，亚里士多德在分析潜能时就没有与运动联系起来了，他只是静止地分析潜能之成为潜能必须具备各种内外的条件，只有当这各种条件都已具备并且不受阻碍时，它才能被称为潜能。而潜能的各种条件也就是现实所需要的各种条件，所以，就这些条件——即组成事物的内容说，潜能和现实是没有什么不同的。正是在这点上，可以说现实和潜能就是同一个东西，它们的内容相同，只是存在的形式不同。